第118章
一名黑衣女子正站在樓梯拐角處的一隻朱漆天香幾旁,頭發如同武士一般高高束起,背影偏瘦削。似乎對天香幾上擺放的一隻白玉雕飾很感興趣的樣子,用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
聽到下樓的聲響,黑衣女子緩緩抬頭,下顎和脖子之間形成一個微妙的弧度,睨著站在樓上的人,嘴角彎起,“又見麵了,安定郡主。”
見到樓下人的真容,寒時在樓梯上停頓了一下,旋即開口:“蓮娘。”
花嬤嬤驚訝的看看寒時又看看蓮娘,道:“你們認識嗎?”
走在最後麵的霜瑜細細打量那個叫蓮娘的女子,在心裏默默念了好幾遍蓮娘的名字:“……蓮娘,這名字好熟悉……啊,對了,蓮娘子!這個女人一臉凶狠的氣息,可不是很像之前在畫舫上和雲畫岫做交易的那個女人嗎?”
蓮娘道:“有過一麵之緣。”
“你說你有辦法把漵朝帶回海裏?”寒時順著樓梯下了樓,走到蓮娘身旁站定。
蓮娘微微一笑,但在她的眼睛裏卻看不到絲毫笑意,她的眼神永遠都像是盛了冰。她點頭:“是。”
花嬤嬤對寒時道:“這是我老家的一個侄女,這些年顛沛流離的也不容易,對了,靜姝,你之前是怎麽遇到寒時的?”
靜姝?寒時抬頭看了蓮娘一眼。
蓮娘沒有回答花嬤嬤的問題,隻是道:“花嬸子,我早就不叫靜姝了,我叫蓮娘。”這件事好像特別重要,她的語氣有些凝重。
花嬤嬤點點頭:“對的,對的,上回見麵你就說了的,嬸子老了,記性也變差勁了。”
蓮娘微微彎起嘴角,對上寒時探究的的眼睛:“我遇到安定郡主,還是在楚州的海上呢,說來也巧,當時郡主無意識的在海裏飄著,我見了就順手救了起來,沒想到居然是安定郡主。”
寒時眉間微微一蹙,個蓮娘看麵相就覺得刻薄,怎麽可能會主動救人?殺人補刀還差不多。
蓮娘的眉毛細長,微微上挑略顯淩厲,臉頰瘦削,顴骨突出,怎麽看都不像是和氣的人。
“啊,原來是你救了阿時!”花嬤嬤聞言,立刻欣喜的握住了蓮娘的手,“阿時回來後與我說了這事的,沒想到原來是你救了她!”
蓮娘有些不適應和人接觸,掙脫了花嬤嬤的手,笑道:“是呀,我也沒想嬸子現在在安定郡主身邊當差,真是緣分。”
“一月間見到的時候匆忙,”花嬤嬤道:“我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寒時看了蓮娘一眼,一月?她記得望江樓刺殺的時候,蓮娘就在其中,難道花嬤嬤與此事有什麽牽扯?
看蓮娘好像有什麽話要對寒時說,花嬤嬤便道:“你們別站在這裏了,那邊有凳子,”指著一邊的桌子下麵,又道:“我去給你們倒茶。”
花嬤嬤拉著不願意走的霜瑜離開了銜霜閣。
“請。”
寒時帶蓮娘坐到一張凳子上,自己坐到了她的對麵。
“現在全錦州還在通緝你。”寒時淡淡道。
蓮娘嗤笑了一聲,“就那些個酒囊飯袋?就算我站在大街上都不會有人來抓我!”
寒時:“……”
的確,現在錦都的禁軍除了一些統領還算有些真本事外,其餘大多數都是和貴族權臣沾親帶故的,送到禁軍裏也不過是混日子的罷了,哪裏有什麽真本事。
“你之前是不是給了漵朝一瓶可以掩蓋海人特征的藥?”寒時問。
蓮娘點頭,漫不經心道:“是呀,想當初我也是憑著向敬獻柳扶舒這種藥才能成功混進望江樓的。”
“但是,這種藥吃多了副作用很大,特別是用殘次的藥才冶煉出來的,”蓮娘笑道:“我嘛,手裏早已經沒了多少銀錢,我手裏的藥當然是最差的那種,吃多了會死人。”
“柳扶舒送過你那種藥是吧?”蓮娘道:“他財大氣粗,什麽都是用的最好的,所以他手裏的藥除了沒有副作用,效果好,吃了還帶強身健體。讓我猜測你為什麽藥問我這個事,大概是漵朝吃多了,差點死了?”
寒時一時無言,許久才問:“你為什麽要幫漵朝?”
“幫?”蓮娘好笑的看了眼寒時,道:“我可不是幫忙,就算是幫忙,我也是在幫我自己。”
“你知道吧,”蓮娘道:“海人族也和人族一般,身份有高有低,大多數海人的眼睛隻是普通的琉璃色,他們就像是人族大陸的平民,有的海人族的眼睛卻是藍色的,他們就如人族的貴族,在海人族裏有領地,有權利,當然眼睛是藍色的海人很少,一百個海人裏才有一個藍眸子的。而眼睛越接近大海顏色的海人就越高貴,因為他們可能會得到海皇的傳承,成為海皇統領所有的海人族。”
“這和漵朝有什麽關係。”寒時道:“按照海人族的壽命長短來算,他還沒有成年……”
“不,”蓮娘打斷寒時的話,道:“他已經成年了,從他化形了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經化形了。”
“他是為了你化形的。”蓮娘突然道:“你知道對於海人來說,第一枚心鱗象征著什麽嗎?”
不等寒時回答,她又自顧自的道:“算了,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麽……我們說正事吧。”
“現在,海人族裏,眼睛還是藍眸的海人隻剩下了十二個人。”蓮娘說:“連同漵朝的話,不過就隻有十三個人,他繼承海皇的傳承也有十三分之一。”
十六州裏,每個州王的寶庫裏,至少收藏有十對海人族藍色的眼眸,其中梅州的達官貴人最愛收集海人族的眸子,慘遭屠殺了藍眸海人不知凡幾。
“你想要帶漵朝走是因為海皇的傳承?”寒時驚訝的問道。
蓮娘眼角上挑,“有何不可嗎?他既然是藍色眸子的海人,那他就有可能接受到海皇的傳承。”
“還是說你其實也和那些人一樣,想阻擋海皇的傳承,對海人族趕盡殺絕?”蓮娘問她,語氣裏堆砌著冷漠。
寒時皺眉:“漵朝不是一件工具,海人族也不是你用來複仇的媒介。”
蓮娘挑眉:“……我當然不會強迫你,不過,你確定不讓我帶走漵朝嗎?”她笑著說:“我進將軍府前就看到有禁軍帶著一大批人馬在鬧市那邊搜查海人族,過了這麽半天,想必馬上就要輪到將軍府了吧。”
“你覺得以你郡主的身份,能阻擋住他們的搜查嗎?我聽說你與五公主她們鬧得不愉快,而且很多人都知道你安定郡主公開豢養海人……”
“你威脅我?”寒時站起來,臉色慍怒。
蓮娘撐在桌子上,臉上笑意盈盈,“怎麽會呢,我這是在與郡主商量呢……郡主其實你也清楚吧,當時救你的並不是我,而是漵朝那個傻傻的海人,你在梅州祭司那個人手上受了重傷掉落海裏,想必哪孩子是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你帶走的吧。”
“聽我妹夫說,當時天才剛擦亮,一個瘦削蒼白的少年,背著一個女孩,站在他的門前。兩人身上不停的滴著水,不一會兒就打濕了他家的門框,那個少年看起來虛弱極了,可是他說,救命……”
“你別說了!”寒時打斷蓮娘的話,她抓著心口的衣服,隻覺得心中又悶又沉。
“我是在就他呀,”蓮娘輕飄飄的說著,“你放心,海人族可不像人族那麽肮髒卑鄙,如果漵朝不願意去嚐試繼承海皇之力,他們可不會強迫漵朝的。”
“給你一盞茶的時間考慮吧,”蓮娘下了最後的通牒:“時間不多,再不走可就想走也走不了了。”
花嬤嬤恰好端了茶盞進來,見屋內一個人悠閑的坐著,一個卻蹙眉站著,覺得有些奇怪。
“怎麽樣?你們還沒商量好麽?”花嬤嬤斟一杯茶先放到蓮娘桌前,而後又斟了一杯放到寒時那邊。
寒時煩悶的走動兩步,一盞茶的時間實在太少了。
如果說錦瑄沒失蹤,漵朝留在錦都寒時絕對可以保護好他。但現在,錦瑄因為鎮守邊疆而失蹤了,很可能還是海人族幹的,錦州王被氣的什麽也不顧,直接下令全城戒嚴,捕殺海人,寒時即使是郡主的身份隻怕也不管用。
寒時突然向門口走,走到門邊,她轉頭回望蓮娘那邊,門外淺淺淡淡的金芒照在她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陰影,眼中神色更是晦暗不明,她說:“好。”
她同意了,決定讓蓮娘帶著漵朝走,“不過,我要你發心魔誓。”
蓮娘頷首:“可以。”
不過是個剛成年的海人,她犯不著對他如何,找漵朝回去也隻不過是以備不時之需罷了,誰叫他是藍眸的海人呢。
“你不得強迫漵朝做任何他不願的事,也不能指使其他人強迫漵朝,更不能在漵朝有危險的時候或是其他海人逼迫他的時候袖手旁觀,否則上窮碧落下黃泉,你與所愛之人永隔山海,死生不見。”寒時嘴角上揚,居然透露出絲絲的詭異:“你就照著我剛剛說的發誓。”
蓮娘有些怔愣,旋即勾起嘴角,說:“我蓮娘……”
“不用帶名字,就用‘我’。”寒時打斷她的話。
剛剛花嬤嬤叫的並不是“蓮娘”,而是一個陌生的兩個字,“靜姝”。即使隻見過一兩麵,寒時卻清楚的明白,眼前這個明麗的女人,她殘酷冷厲,謊話張口就出,出爾反爾並不是不可能。
“你……”蓮娘也沒想過寒時會這麽要求,她有想過不管漵朝,任其自生自滅的。
花嬤嬤看著兩人之間暗流洶湧,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這事怎麽回事呢?
半響。
蓮娘咬著牙,幾乎是惡狠狠的道:“好!”
如果漵朝隻是一個普通的琉璃色眼眸的海人,如果海人族的藍眸海人還有很多,她何苦受寒時的威脅?自生自滅算了,今天死在人族鋼刀下的海人族還會少嗎?
“我發誓,我不會強迫漵朝做任何他不願的事,也不能指使其他人強迫漵朝,更不能在漵朝有危險的時候或是其他海人逼迫他的時候袖手旁觀。”蓮娘咬牙道:“否則……否則……”
寒時挑眉,眼神鋒利的看著蓮娘。
“否則上窮碧落下黃泉,我與所愛之人永隔山海,死生不見!”蓮娘的胸口怒意翻滾,幾乎要湮滅了所有,“你滿意了吧。”
寒時轉頭出了銜霜閣。
萃星居,一切如往昔。
寒時一掌打落了院門上掛的鎖。
鎖重重的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而後碎開,變成一堆碎片。
剛好,以後再也不用了。寒時想到。
推開門,寒時的目光撞到了漵朝幽深湛藍的眸子裏。
少年一身銀白的衣裳,白發披在身後,倔強的站在那裏。
“……你,快收拾一番,我送你走。”寒時道。
漵朝抿唇,眼底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知道的,自從她將他藏到這萃星居開始,他便料到會有一天,寒時終會將他送走。
隻是這一天太快的,措不及防的,讓他一點準備也沒有。
漵朝轉身去房間裏拿了一樣小物件放在自己的袖袋裏,之後略帶留戀的看了眼房內的布置,這可是寒時小時候住過的房間呢,用人族的話來說,他們是不是也算是同床共枕過?
寒時在院子外麵等著,這個院子裏空蕩極了,漵朝隨蓮娘離開也好,反正蓮娘被她逼著發了心魔誓,絕不可能逼迫或是迫害漵朝的。
大海才是海人族該去的地方。
“走吧。”漵朝進去出來不過一瞬。
寒時回過頭,見他什麽都沒拿,也沒多說什麽,道:“走吧。”
蓮娘見到漵朝也沒怎麽開心,連招呼都沒打,見漵朝和寒時之間氣氛冷凝,就說:“你們不說點什麽嗎?今此一別,恐怕此生不複相見了。”她把此生不複相見說的極重。
寒時沉默著,最後微微一歎,“對不起,我食言了。”
花嬤嬤連忙退開了,她知道寒時對漵朝比較特別,具體怎樣她不敢也不想深想,漵朝離開她的心口上懸著的大石頭也落了地。
銜霜閣隻剩下寒時、漵朝和蓮娘三人。
“我走了。”漵朝說。
寒時點點頭,“我送你。”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
蓮娘拉著臉走在前麵。
蓮娘是坐馬車來的,青棚子馬車,簡陋的狠,車夫是個胡子都擺了的老頭,帶著頂破鬥笠,手裏拿著根發裂的煙管,盤著腿坐在一旁的欄杆台子上。
白胡子老頭見蓮娘過來了,在石台子上敲敲煙管,慢悠悠的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