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畫旁題詩
第二天,薑嫄又去了隱世樓,這次涼玉在屋子裏待著,哪兒也沒去,薑嫄一進屋就坐到太師椅上,瞥了一眼珠簾內立於書案前的涼玉,“藥。”薑嫄的話一貫簡潔明了。
涼玉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抬頭,繼續埋首於書案前,予濃不知何時出現,解釋道:“我家公子作畫時不喜他人打擾,不如公子等一會兒?”
薑嫄瞪了瞪眼,“他什麽時候能畫好?”
“這個……就說不準了。”
薑嫄無奈,“圖圖呢?”“出去覓食了吧。”
薑嫄歎了口氣,準備離開,予濃攔住她,道:“我家公子曾提起過薑公子書法了得,公子的水墨無數,薑公子不如欣賞一番,隨意題幾個字?”說罷不等薑嫄同意與否,拿出了諸多畫卷,擺在地毯上,薑嫄想起那日教坊中涼玉的畫作,人物傳神,逼真細膩,便起了好奇心,坐到地上,展開其中一副畫卷。
裏麵是一位身著天青色布衣的少女,容貌俏麗,撐著一葉輕舟,穿梭在蓮花池內,船頭放著一朵半開的蓮花,粉嫩可愛亦如撐船的少女,女孩挺直著腰身,目光望著遙遠的天際,似有所期盼。
涼玉的丹青之術果真了得!薑嫄不得不在心底讚歎一番,不僅僅是把人物逼真,更是把少女的神情,周圍景色渲染的感情惟妙惟肖的展現出來,可見此人的心思是有多溫柔細膩。
薑嫄提筆落詩: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薑嫄小心翼翼的吹幹紙上的墨跡,交給一旁的予濃讓他卷起。繼續看下一張,一身姿窈窕的綠衣少女臨江而望,遠處一葉風帆,江畔的楓葉紅的似火,一條木橋空曠無人,隻有枯黃的葉子在上麵打著旋兒,江風吹起女子的翠色長裙,衣帶飄飄,發絲飛揚,雖隻是個背影,卻讓人觸目傷情,總覺得無限哀傷。
薑嫄看了良久,落筆,“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寫完薑嫄怔了許久,扔了筆,輕歎了口氣,一旁的予濃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累了,不想寫了。”薑嫄起身坐回太師椅,閉著眼睛休息。事實上,這首《江陵愁望有寄》在她六歲時便背過,那時父親剛去世,在整理遺物時,曾發現父母親年輕時寫下的情詩,她看過一遍便記在了心裏,後來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每次練毛筆字,這首詩都是她必寫的,時間久了,爺爺也看出來林熹微對這首詩的特殊感情,當時並不知曉林熹微的心境,還對她開玩笑,“原來微微喜歡這類詩詞啊,那好,以後爺爺每天都教你背一首……”
薑嫄抬起廣袖遮住了麵容,六歲的她並不知曉這首詩的意思,當時一味的背默,隻是為了……為了記住父親母親。
父親剛去世的那幾個月,奶奶總會哄林熹微熟睡後,在樓下偷偷哭泣,爺爺陪在奶奶身邊,但一言不發,年幼的林熹微藏在二樓的樓梯口,茫然看著他們。“別哭了,微微若是看到了,也會傷心的。”
“你知道我這麽多天有多難受嗎,兒子死了,我心痛如刀絞,卻不能在微微麵前表露一點痕跡,每天看著這個可憐的孩子,還要強顏歡笑,可是看到她那和兒子一模一樣的眉毛,鼻子,想到再也不能見到他了,我……我真的……恨不能死的是自己!”奶奶哭的淚流滿麵,手裏緊緊攥著父親的照片,照片上的父親,笑容依舊溫柔。
“我的痛苦不亞於你,但是,兒子已經死了,我們不能讓微微因為父母的死去而一輩子傷痛……如果我們都崩潰了,那誰來照顧可憐的微微呢?她還那麽小……”爺爺壓低了聲音道。
“她才六歲,即使會因為一時找不到她父親而哭泣,但時間久了,便會慢慢忘記她父母親的事,會適應的……”
年幼的林熹微蹲在黑暗中,迷惑而不解的看著樓下的一點光芒,他們在說什麽,林熹微沒有聽懂,什麽叫死了?父親不是去外地出差了嗎?
什麽叫找不到父親?難道父親會像母親一樣不見了?為什麽自己會忘記父親母親?不,不可能,林熹微什麽都不懂,但是她隻知道,她不可能忘記父親母親!父親說,院子裏的荼蘼花是母親種下的,熹微便日日嗬護,每年夏末荼蘼花開,園中一片粉雲,香氣襲人,多麽美麗的花,像晚霞一樣,雖然沒有見過母親,但母親一定是一個溫柔的人,熹微也要做一個溫柔的人; 四歲時,林熹微曾偷聽過奶奶跟父親的談話,“兒子,她已經走了四年了,再深的情也該放下了,你一個男人既要顧事業,又要帶孩子,多累啊,聽媽的話,再娶一個吧。”奶奶心疼父親。
可父親淡淡笑了笑,目光一瞥,看到站在門後偷聽的林熹微,笑著起身走到倉惶失措的林熹微麵前,把她抱到了膝上,撫摸著林熹微如同洋娃娃般彎曲的長卷發,透著林熹微的臉卻仿佛看向另一個人。
“她已經走了,唯一留下的便是微微,我隻會加倍珍惜,我會把我所有的愛都寄托在微微身上,誰也奪不走···有微微一人陪我,就夠了。”
林熹微當時聽的糊裏糊塗,但也能感覺到父親濃濃的愛和如同大海般的憂傷,哽咽的摟住父親的脖子,“爸爸,我也愛你,我也隻要你。”父親在她心中占據了那麽重的分量,她怎麽可能忘記呢?
林熹微轉身跑回房間,翻出父親的遺物,一張泛黃沉澱著歲月的紙片掉出,“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如果每天都寫,每天都念,是不是就不會忘了呢?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明白了這首詩的含義後,林熹微每次提筆都覺得沉重,每次落筆,都覺得心痛,一筆一劃,都如同鈍刀劃在身上,可林熹微寧可痛,也要永遠的記得父親母親。
“薑公子。”涼玉的聲音響起,薑嫄從漫長的回憶中清醒,睜開眼,便對上涼玉的深邃的目光,薑嫄忙斂了長睫,遮住眼底的濕潤,“你再不給我藥,我便走了。”
涼玉微笑了笑,執了薑嫄的手拉她到書桌前,“你先看看我剛作的畫。”
薑嫄居然在畫上!一身月白春衫,身量單薄,盤腿坐在草地上,玉冠束發,長發蕩在腰間,手中抱著阿圖,低眉淺笑,側臉梨渦明媚,就連眸中都閃著光芒,是出塵的俊美,背後的迎春花開得熙熙攘攘,麵前的碧色流水潺潺,天邊雲霞似錦,金色的夕陽落在薑嫄的臉上,平添了一抹柔色。
薑嫄怔了好久,直到涼玉出聲提醒,薑嫄才回過神,扭頭看他,“我笑得有那麽傻嗎?”涼玉彎唇一笑,“還好。”
“你不是隻畫仕女圖嗎,畫我幹什麽?”
涼玉搖著扇子,看著薑嫄微笑,道:“不僅僅是仕女,隻要是美人美景我感興趣的,都會畫。”薑嫄輕哼一聲,走開,涼玉跟上道:“是你的畫像,你不題詩嗎?”
薑嫄喝了口茶,捏了顆蜜餞,道:“今天沒心情。”
涼玉看著薑嫄無奈的輕笑一聲,“那好吧,等你什麽時候有心情了,隨時來題詩。”
薑嫄一手吃蜜餞,一手伸著讓涼玉上藥,把一盤蜜餞全吃完了,然後滿意的點點頭,“不錯,你賣得東西還挺好吃的,改天照顧照顧你生意。”
涼玉微笑柔聲道:“若是喜歡,可天天來免費吃,管你吃膩。”
薑嫄眉頭一挑,唇角一勾,“這麽好?”
涼玉看了一眼畫卷,笑道:“隻當是公子揮筆題詩的報酬罷。”
薑嫄走後,予濃提醒道:“公子,這是要送進宮的貢品……”
涼玉低頭展開薑嫄方才題詩的畫卷,憶君心似西江水……他微笑了笑,俊美無雙,“那就不送宮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