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秦家大郎
秦鈺從噩夢中醒來,頭部隱隱作痛,在扣動扳機的刹那,他就徹底斷片了,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不知道為什麽還活著。掀開被子坐起來,也許因為昏迷時間太久,大腦竟不能完全控製軀體,身上穿的似乎是睡衣,隻是樣式從未見過,喘息著趿上木屐樣的拖鞋,打量著屋子裏的擺設,他越發迷惘。床榻、桌椅、板凳都是仿古設計,用料還算考究,隻是顏色、樣式略顯單調,沒有插座、沒有電燈開關,看不到任何電子設備。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秦鈺是冷靜的,他拚命的想要從房間裏的蛛絲馬跡確認問題的答案。結果總是讓人失望的,隨後他又發現手變小了,身體也變小,借助房間裏的銅鏡看到五官也變得陌生。
借屍還魂?秦鈺是無神論者,與其相信這般荒誕的事情,他更相信醫學,改頭換麵早已不是天方夜譚了。有一種可能的結果必然伴隨著誘發這個結果的動機,他掌握的機密值得這般大費周章?
推開窗子,和煦的風灌進房裏,舒適的讓人忍不住呻吟,秦鈺卻不敢享受這片刻的安寧。這是一棟木製的二層小樓,透過窗子看到的是鬱鬱蔥蔥的樹木、爭奇鬥豔的花草以及鱗次櫛比的房舍,看不到高樓大廈、聽不到發動機的轟鳴,穿著古怪服裝的男男女女往來穿梭,頗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推開房門走出去,在往來男女的指指點點中一個男孩走到秦鈺麵前,年紀不大,五官倒也周正,隻是情緒不太好,失望、意外,所有的不情願都寫在了臉上。
秦鈺的外祖父是研究心理學的教授,外祖父告訴過他任何人都不能保守內心的秘密,即便他的嘴巴保持沉默,他的指尖也在喋喋不休甚至每一個毛孔都會背叛他。有外祖父耳提麵命,秦鈺很小的時候就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父親就曾經說他年紀輕輕城府深沉的可怕。
男孩的小心思他瞧的清清楚楚,看透未必要說破,不過找群演難道就不能找個靠譜點的?秦鈺疑慮未消,小廝的口音有些奇怪,當然也不至於完全聽不懂,連蒙帶猜也明白個大概。他還叫秦鈺,益州府秦家最尷尬的少爺,前些日子跟玨二爺爭一個丫鬟被玨二爺的長隨胡柴在後腦上的敲了一記悶棍。玨二爺的母親,秦家的當家奶奶楊氏嗬斥了兒子教訓了胡柴,秦鈺被府裏的郎中包紮後抬回房裏養傷,丫鬟自然去了玨二爺房裏。
男孩叫七斤,秦鈺的小廝,做跟班的時間也不短了,秦家大老爺秦夔庇護,他跟在大少爺身邊不愁吃穿還能得些賞錢;秦夔病故,秦鈺又惡了楊氏,府裏的下人們都是勢利眼,七斤也跟著吃掛落,這些天的飯食都是餿的。
故事編的不錯,有鼻子有眼,秦鈺在心裏給出如此評價。
……
半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秦鈺終於確定這裏不是楚門的世界。一切都是真實的,寵他的父親已於半年前病故,現如今偌大的秦府由楊氏做主。楊氏憐惜秦鈺身體虛弱,一麵吩咐廚房不得委屈了鈺哥兒,一麵許他不用晨昏定省。
秦家乃鍾鳴鼎食之家,最講究規矩孝道,晚輩起床需向父母長輩請安問好,即便楊氏也不能例外。秦鈺冷眼旁觀楊氏替他向老夫人求情,老夫人是秦鈺的祖母,年逾五旬,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祖母聞言看向秦鈺,眼神中透著幾多期許;秦鈺雖不覺得晨昏定省有多要緊,楊氏恐怕是沒安好心,他在秦府已舉步維艱,在祖母跟前再沒了存在感,那他在秦家還有立錐之地?楊氏的動機不難理解,老太太的目光卻讓人費解,她雖已榮養,府裏上上下下哪個敢不看她的臉色?犯得上當著楊氏的麵打啞謎?
這些念頭在腦海裏一閃而過,楊氏話音落地,秦鈺已拜倒在老太太跟前。
“祖母在上,母親恩典,孫兒心領,隻是我秦家乃益州府大族,詩書傳家,孝字當先,孫兒豈能因為自己辛苦而罔顧孝道?”秦鈺從老太太眼神中看到了微不可查的讚許,他又看向楊氏,畢恭畢敬的道,“謝母親體諒,兒子不敢訴苦言累。”
楊氏詫異,一直以來這野種就是個書呆子,他竟會反駁她的話?注視著秦鈺,想從他臉上看出端倪,沒有憤怒也沒有懷疑,難道僅僅因為不合書中孝道?
“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忠於事君,終於立身。望母親明察。”
秦鈺引經據典,他或許沒有經天緯地之才,昔年外祖父諄諄教導,察言觀色的本事自認不差,楊氏狐疑的目光讓他警覺,相比一個精明的庶長子,書呆子更讓她放心吧。
果然,楊氏淩厲的目光漸漸隱去,秦鈺輕輕吐出了胸中濁氣,這就是傳說中的宅鬥?真真令人生厭!想想前幾天讀過的《孝經》,他又暗自慶幸。
晨昏定省事件讓老太太高興、楊氏放心,也算皆大歡喜,不過秦鈺卻愈發謹慎,為避免露出馬腳,他需要進一步了解這個時代。紙張已然取代了竹簡,印刷術也已流行開來,豎排版、繁體字固然不習慣,他卻知道了很多他想知道的東西。
這不是秦漢三國、唐宋元明清他所熟悉的任何一個朝代,追溯曆史大概是從魏晉南北朝時期走進了岔路口。晉惠帝八王之亂後兩百年後,雍州刺史蕭衍起兵攻入建康,迫使傀儡皇帝禪位,改國號為梁。其後三十二年,強大的北魏王朝一分為二;又十六年,東魏權臣高歡次子高洋廢孝靜帝,代東魏自立,國號齊,史稱北齊。自此西魏、北齊、南梁,三國鼎立,紛爭加劇。
就在這天下將亂未亂之際,四方閣橫空出世,流風先生攜保安團以武力震懾三國;輕雲仙子行走天下籠絡士族之心,遂天下大定。北齊立國的次年,四方閣昭告天下,改元四方曆,是年即為四方元年,至如今已曆五十九載。
這日午後,秦鈺捧著一本《四方政略》精讀,小廝七斤湊上前道:“少爺身體大好,這族學還去不去了?仲儒先生打發人來問呢。”七斤不用再吃殘羹剩飯,暫且忘卻了不滿,每日裏跑前跑後倒也殷勤。
秦鈺略作思量應承下來。秦氏族學離此一裏之遙,學生除了秦楊兩姓子弟,還有府裏家臣、管事的子女,族學裏教授學生禮、樂、射、禦、書、數六藝。
“大兄,你的傷勢全好了?”
秦鈺聽到呼喊停下腳步,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氣喘籲籲的跑到眼前。
“小的七斤,見過三姐兒。”七斤忙上前見禮。
秦家三姐兒,年方十一,楊氏次女。楊氏育有二女一子,三姐最不為楊氏所喜,秦家秦鈺這一輩所有兄弟姐妹,她獨與秦鈺交好。
“都是二兄不講道理,老祖宗允諾你二人誰能猜中謎底,秋菊就去誰房裏,明明是你贏了,他卻吩咐小廝打傷你。”兩人結伴而行,三姐兒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大兄,你怎麽能不生氣?我都要氣炸了。”三姐兒很不滿秦鈺無所謂的態度,“我一定不會饒過他們的。”
秦鈺看著三姐氣鼓鼓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三姐越發不依,追著秦鈺用拳頭打他。臨近族學,三姐兒忽然蔫了,她忐忑的告訴秦鈺先生今天要考較數藝,如果答不上來先生要打手板的。
族學裏教授數藝的先生叫楊數,表字方程,年逾五旬,須發花白,走進學堂後將腰裏掛著的裝算籌的布袋放在桌上,輕哼一聲,嘈雜的學堂裏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今日考較數藝。”楊數說完開始分發考題,“成績甲等者,休沐一日;乙等免於責罰,丙等五記手板,丁等加倍。”
三姐坐秦鈺旁邊,苦著臉,撇著嘴,近乎哀求的看著大兄。大兄對她雖好,講解學問不遺餘力,隻是從不肯幫她答題。
楊數的戒尺重重的敲在三姐的桌角,低喝道:“不許交頭接耳。”三姐兒嬌憨的吐了吐舌頭接過先生遞過來的考題。
……
今有五羊、四犬、三雞、二兔,直錢一千四百九十六;四羊、二犬、六雞、三兔直錢一千一百七十五;三羊、一犬、七雞、五兔,直錢九百五十八;二羊、三犬、五雞、一兔,直錢八百六十一。問羊、犬、雞、兔價各幾何?
秦鈺念完題目有種日了狗的感覺,他剛滿十三歲,難道就需要解四元一次方程組?扭頭瞧瞧三姐,正苦著臉擺弄算籌。
所謂算籌,實際上是一根根同樣長短和粗細的小棍子,多為竹子製成。秦鈺沒用過這種計數工具,他更習慣於用草紙計算,一次方程組而已,逐次消元,繁瑣卻不複雜。
秦鈺筆走龍蛇,一頁、兩頁、三頁,約摸一炷香時間,用掉滿滿六頁草紙,他終於得出最終答案。
羊價一百七十七錢,犬價一百二十一錢,雞價二十三錢,兔價二十九錢。
秦鈺擱筆後很瀟灑的將草紙撕成了碎片,阿拉伯數字與拉丁字母的結合之於數學可謂絕配,如果落入先生手中,他不敢確定會不會被當成異端。
三姐呆呆的望著秦鈺,雖然半點也看不懂大兄寫的鬼畫符一樣的東西,卻不妨礙對他的崇拜,看看考題,她悄悄扯住了大兄衣袖。
此秦鈺非彼秦鈺,趁楊數不注意,飛快的與三姐交換了考題,兩位數以內加減法而已,他甚至不需要草稿紙。三姐兒小他兩歲而已,考題的難度差別有點大呢。
秦氏族學裏楊家子弟超過半數,楊數對他們尤其嚴厲,戒尺打掌心的聲音伴隨著被打者的慘叫聲不絕於耳,這對等待交卷的孩子很有威懾力。三姐兒看得心裏直突突,大兄答題太快而且不用算籌,不知道能不能行。
聞弦歌而知雅意,秦鈺給三姐兒一個鼓勵的眼神。當然,下不為例。
楊數接過三姐兒的答卷,很幹淨,沒有塗改的痕跡,想想她以往的答卷,顯然沒用心。楊數不禁感慨,夫人乃女中豪傑,她的二女一子卻失色太多,尤其玨少爺,自幼喜歡混跡於脂粉堆裏,於學問一道簡直一塌糊塗,知道今天考較數藝,他幹脆告了病假。
楊數已握住了戒尺,隻差找出三姐不該犯的錯誤。第一題,正確;第二題,正確;第三題……最後一題,正確。楊數反複看了兩遍,方給出了考核結果。
甲等!
三姐兒雀躍,大兄太厲害啦。
秦鈺目送三姐兒雀躍著離開又等了一會兒方才起身交卷。
楊數出身關中楊氏,骨子裏看不起秦家小門小戶,秦家子弟自然也不值得用心培養,秦鈺尤甚,他的答卷無論好歹都是乙等。接過秦鈺的考卷,楊數感到些許尷尬,昨夜推演《九章》之方程未果,今早竟錯把題目發給了秦鈺。
秦鈺竟給出了答案,楊數很不以為然,即便四方學宮的數藝大宗師也未必有正確答案,他一黃口小兒難道強過大宗師?乙等、免於責罰,楊數將秦鈺的答卷放下複又拿起,神色變得凝重,數藝的考核已經不重要,他需要驗證秦鈺給出的答案。
時間悄然流淌著,族學裏已空一人,楊數似癡若狂,一個多時辰的推演,秦鈺給出的答案已驗證了前三個條件,他的心在跳、手在抖,如果能滿足第四個條件,失傳已久的《九章算經》又有了新的突破,太不可思議了。
學問一途,達者為師,楊數已不敢小覷秦鈺,這樣的人才豈能不為楊家效力?
秦鈺不知道他已在不經意間創造了曆史,走出學堂,焦灼的等在門口的三姐兒虎撲過來,“大兄,我得了甲等,你太棒了。”三姐兒興奮的嘰嘰喳喳,秦鈺潑她冷水也渾不在意。
忽然,秦鈺停下腳步,三姐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七斤被三個人堵在角落裏。三姐兒認得三人,楊虎、楊朗還有二兄的長隨胡柴。
“你這幾日淨躲著你胡爺作甚?兩位楊爺遠來是客,不過借你幾個小錢吃酒罷了。”
七斤知道他三人又來勒索,爭辯道,“大少爺病體初遇,哪有銀錢打賞?我上次借你們的錢還沒有還呢。”
楊虎上前揪住七斤衣領,罵道:“小爺堂堂楊家子弟,難道會賴你幾個小錢不成。”七斤不及楊虎力大,臉蛋脹的通紅也不能掙脫,楊郎不耐煩了,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幾個耳光,“爺找你要幾個錢,如此話多,聒噪的讓人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