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轉眼到了我要離開塔希提的日子。依照島上慷慨大方的風俗,那些和我有過接觸的人給我送來了各種各樣的禮物,比如說椰子樹葉編成的籃子,露蔸樹葉織就的床墊,還有扇子;緹亞蕾給了我三顆小珍珠,還有三罐她用那雙胖手親自做的番石榴果醬。當那艘從威靈頓開往舊金山、中途在塔希提暫停二十四小時的郵輪鳴笛提醒乘客趕緊登船時,緹亞蕾把我按到她那巨大的胸脯上,我感覺好像沉入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她那猩紅的嘴唇吻上了我的嘴唇。她的雙眼泛著淚花。輪船緩緩地離開潟湖,蜿蜒地在眾多珊瑚礁之間的航道穿行,最終向著遠海駛去,這時我的心裡感到很悲傷。和風依然吹拂來島上的芬芳。但塔希提已經離得很遙遠,我知道我應該再也不會見到它。我生命中的一章已經結束,我覺得自己離不可避免的死亡更加近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航行,我回到了倫敦。在安排好各種亟需處理的事務之後,我想到斯特里克蘭太太也許願意聽我講述她丈夫最後幾年的情況,於是給她寫了信。我很久沒見過她了,上次見她還是在戰爭以前。我只好到黃頁簿上去找她的地址。她和我約好了時間,我去拜訪她如今住的地方,那是座很整潔的小房子,在坎普頓山[199]。她那時已接近花甲之年,但顯得很年輕,看上去好像還沒到五十歲。她的臉龐很消瘦,皺紋不多,有著她那種年紀特有的優雅,讓你覺得她年輕時肯定是個大美女,但其實她年輕時也算不上很美。她的頭髮尚未完全灰白,梳得漂漂亮亮的,她身上的黑色連衣裙也很時髦。我記得我曾聽說斯特里克蘭太太的姐姐,也就是麥克安德魯太太,在丈夫亡故后又活了幾年,然後給她留下了一筆錢;根據這座房子的形狀和給我開門那女傭乾淨利落的樣子,我判斷那筆遺產應該足夠這位寡婦過上小康的生活。
我被請進了客廳,然後發現斯特里克蘭太太已經有客人在座;得知他的身份之後,我猜想女主人和我約好這個時間,應該不是無意的。那位客人叫做凡·巴斯克·泰勒,是美國人;斯特里克蘭太太向我介紹他的詳細情況,同時略帶歉意地向他露出迷人的微笑。
「你知道的,我們英國人實在是無知得可怕。我不得不對他做點解釋,請你千萬要原諒我。」然後她轉頭看著我。「凡·巴斯克·泰勒先生是美國傑出的評論家。如果你還沒有拜讀過他的大作,那麼你的見識未免也太有限了,你必須立刻補上這個知識盲點。他正在寫有關親愛的查爾斯的書,他來這裡問我能不能幫他的忙。」
凡·巴斯克·泰勒先生非常瘦削,有個光禿禿的大頭,看上去皮包骨的樣子,然而油光發亮;在龐大的腦殼下方,他那張皺紋很深的黃臉顯得特別小。他話不多,禮貌得有點過頭。他說話有新英格蘭地區[200]的口音,言談舉止十分僵硬,毫無血性,我很奇怪他為什麼要費事來研究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剛才提到她丈夫的名字時,斯特里克蘭太太的口氣很親昵,這讓我覺得有點好笑;我趁他們兩個人傾談的時候,觀察了我們所在的這個房間。莫里斯風格的地毯已經消失,樸素的印花布窗帘換掉了,曾經裝飾著她在阿什利花園那套公寓的阿倫戴爾[201]裝飾畫也不見了;客廳里充滿了光怪陸離的色彩,我很懷疑她是否知道,把房子弄得五彩斑斕這種裝飾風尚,其實源自南太平洋島嶼上某個可憐畫家的夢想。她親自告訴了我答案。
「你的窗帘真漂亮啊。」凡·巴斯克·泰勒先生說。
「你喜歡它們嗎?」她笑著說,「這是巴克斯特[202]風格,你知道的。」
然而牆上卻掛著幾幅斯特里克蘭的代表作的彩色複製品,那是柏林某個出版商旗下的企業印製的。
「你在看我的畫啊,」她說,同時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當然,真跡我是搞不到啦,但擁有這些也足以自慰了。出版商親自給我寄的。它們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安慰。」
「和這些畫生活在一起肯定很有樂趣。」凡·巴斯克·泰勒先生說。
「是啊,它們非常有裝飾性。」
「那是我最堅定的信念之一,」凡·巴斯克·泰勒先生說,「偉大的藝術總是具有裝飾性質的。」
這兩個人的目光所及那幅畫是個裸體的婦女,正在給嬰兒餵奶,旁邊有個少女跪在地上,手裡拿著鮮花,遞給另一個孩子。有個滿臉皺紋、瘦骨嶙峋的老太婆正在看著他們。這是斯特里克蘭心目中的神聖家庭。我猜想畫中的人物所處的環境正是他在塔拉瓦奧山上的家,那婦女和嬰兒是愛塔和他的長子。我很想知道斯特里克蘭太太是否對這些事實有所了解。
談話繼續進行,我很佩服凡·巴斯克·泰勒先生的明智,他巧妙地避開了所有會引起尷尬的敏感話題;我也很佩服斯特里克蘭太太的圓滑,她說的句句都是真話,卻又讓人覺得她和她丈夫向來琴瑟和諧。最後凡·巴斯克·泰勒先生站起來告辭。他握著女主人的手,說了幾句非常動聽但未免有點矯情的謝辭,然後就走了。
「我希望他沒有讓你覺得煩,」在他出門之後,斯特里克蘭太太說,「當然,這種情況有時候也挺討厭的,但我覺得我應該把斯特里克蘭的情況告訴大家。作為天才的妻子,是要承擔一定責任的。」
她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看著我,她的目光依然坦誠而親切,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樣。我懷疑她是不是一直在耍我。
「你的生意早就不做了吧?」我說。
「是啊,」她輕快地說,「我做那門生意,其實純粹出於興趣啦,我兩個孩子說服我把打字所賣掉。他們生怕我太操勞了。」
我發現斯特里克蘭太太已經忘記她曾做過自食其力那麼不光彩的事情。就像所有良家婦女,她由衷地認為真正體面的女人應該靠別人來養活。
「他們現在也來了,」她說,「我想他們會願意聽你講講他們父親的事。你記得羅伯特的,對吧?我很高興能夠告訴你,他已經獲得了十字勳章[203]的提名。」
她走到門口,招呼他們進來。先進門的是個很高的年輕人,穿著卡其色衣服,圍著牧師領,長得英俊又魁梧,但他的眼神依然像我在他小時候看到的那樣率真。後面跟著他的妹妹。她的年紀肯定跟她母親和我初識時相仿,她長得很像她母親。她也是讓人覺得她小時候肯定很漂亮,但其實又沒有那麼漂亮。
「我想你肯定認不出他們了吧,」斯特里克蘭太太驕傲地帶著微笑說,「我女兒現在是羅納德遜太太。她丈夫是炮兵部隊的少校。」
「你知道嗎,他原本是個真正的士兵,」羅納德遜太太得意地說,「所以他現在才當上少校。」
我記得很久以前我曾設想過她將會嫁給某個軍人。看來這是上天註定的。她很有軍人妻子的派頭。她溫文有禮,待人也很友好,但她完全掩飾不住那種認為她就是和別人不同的優越感。羅伯特顯得很輕鬆。
「說起來很巧,你來的時候我還在倫敦,」他說,「再過三天我就走了。」
「他特別想回去。」他母親說。
「嗯,不怕坦白對你講,我在前線過得很開心。我交了很多好朋友。這種生活是第一流的。當然,打仗很可怕,還有其他各種不便;但戰爭能鍛煉人各種優秀的品質,這是毋庸置疑的。」
然後我說了我所了解的關於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在塔希提的事情。我認為沒有必要提起愛塔和她的孩子,但其他的我都儘可能翔實地說了。我說到他慘死的情狀為止。有那麼一兩分鐘,我們所有人都沉默著。然後羅伯特·斯特里克蘭划燃了火柴,點了根香煙。
「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故作深沉地說。
斯特里克蘭太太和羅納德遜太太低著頭,臉上帶著虔誠的表情,我覺得她們肯定以為這是《聖經》上的話。其實我有點懷疑羅伯特·斯特里克蘭是否也有這種錯覺。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斯特里克蘭和愛塔生的孩子。我聽說他是個歡樂活潑的年輕人。我彷彿看見他在帆船上辛勤地勞動,渾身只穿著一條水手短褲;到了夜晚,當帆船順著和風輕快地前進,許多水手聚集在上層甲板上,船長和押運員坐在帆布椅上抽著他們的煙管,我看見他和別的水手跳起舞來,在咿咿呀呀的手風琴樂曲中,他們瘋狂地舞動著。上方是藍色的天空,閃爍的星辰,周圍是浩茫無際的太平洋。
有句《聖經》上的話[204]來到我嘴邊,但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知道神職人員認為俗人侵犯他們的領地是有點褻瀆上帝的。我的叔叔亨利做過二十七年惠特斯特布爾[205]的教區牧師,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他往往會說,魔鬼總是隨心所欲地引用經文。他記得從前一個先令就能買到十三隻上等的牡蠣。[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