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在去的路上,我不由思考著塔希提的環境,最近聽到的許多關於斯特里克蘭的軼事促使我注意到這個問題。這個海島和他的家鄉不同,他在這裡不僅沒有激起別人的嫌惡,反倒讓人心生同情;他的奇行怪癖也得到了包涵。對這裡的人來說,無論是歐洲人還是本地人,他確實是個怪物,但他們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怪人,對他也就不以為奇;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古怪的人,他們做著古怪的事情;也許他們知道,人並不能做他想做的自己,而只能做他不得不做的自己。在英國和法國,他是圓孔里的方塞子,但這裡各種形狀的孔都有,無論什麼樣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我並不認為他到這裡就變得沒那麼粗魯、自私或野蠻,但這裡的環境更加寬容。假如他生來就在這種環境中度日,他可能也就不會顯得那麼惡劣了。他在這裡得到了他未曾指望他的同胞會給出的東西——同情。
我把這番想法告訴了布魯諾船長,我說我感到有點驚奇,他沉默了很久都沒有回答。
「其實我同情他倒也並不奇怪,而是很自然的,」他最後說,「因為雖然我們兩個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但我們追求的是相同的東西。」
「像你和斯特里克蘭這樣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到底有什麼共同的追求呢?」我笑著問。
「美。」
「真是崇高啊。」我有點不以為然地說。
「你知道嗎,人要是被愛情迷住了心竅,就會對世上其他事物充耳不聞,視若無睹。他們將會變得身不由己,就像古代那些被綁在帆船上的非洲黑奴。擄獲了斯特里克蘭的激情差不多就像愛情那麼專橫。」
「真奇怪,你怎麼也這樣說!」我回答說,「因為我早在很久以前就覺得他是被邪魅纏身了。」
「擄獲斯特里克蘭的激情是一種創造美的激情。這種激情讓他不得安寧,不停地催促著他。他是個永遠在路上的朝聖者,晝夜思慕著某個神聖的地方,而他體內的魔鬼是那麼的冷酷無情。有些人非常渴求真理,為了得到它,他們不惜徹底毀掉自己的生活。斯特里克蘭也是這樣的,只不過他追求的不是真理,而是美。對他我只能深深地感到同情。」
「你這種說法也很奇怪。有個人曾經被斯特里克蘭深深地傷害過,但那人也說覺得他很可憐。」我沉默了片刻,「我總是無法理解他的性格,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已經找到解釋。你是怎麼想到這個道理的?」
他望著我,臉上帶著微笑。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也是個藝術家。我自己內心也有那種激勵著他的慾望。但他表達那種慾望的方式是繪畫,而我的則是生活。」
然後布魯諾船長跟我說了他的故事,我必須把它寫下來,因為就算只是作為類比,它也加深了我對斯特里克蘭的理解。另外我覺得這個故事本身也很感人。
布魯諾船長的籍貫是布列塔尼,曾經在法國海軍服役。結婚後他就離開了部隊,到坎佩爾[188]安了家,準備靠著小片祖傳的地產,安安穩穩地度完餘生;由於替他理財的人犯了大錯,他突然變成了窮光蛋,他和他的妻子都不願意在原先很受尊重的地方過著揭不開鍋的日子。他在海軍的時候曾到過南太平洋,他決定到那裡去闖蕩。他在帕皮提住了幾個月,規劃未來的同時也吸取經驗;然後他利用在法國跟朋友借的款項,買下了土阿莫土的一個小島。那是個環礁島,中間是很深的潟湖,從來沒人住過,島上只有各種灌木叢和野生的番石榴。他帶著英勇無畏的妻子和幾個土著踏上了那個海島,動手蓋起房子,又把灌木叢清理掉,因為他準備種椰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荒島如今已變成花園。
「剛開始日子過得很辛苦,也很焦慮,我們賣命地工作,我們兩個。我每天黎明就起床,砍伐灌木,種植椰樹,修建房屋,到晚上我累得實在不行,躺在床上睡得像塊木頭,直到天亮才會醒。我妻子也像我這樣辛勤地勞動。然後我們生了孩子,先是個兒子,後來又多了個女兒。我妻子和我盡心儘力地培養他們。我們有台從法國運過來的鋼琴,她教兩個孩子彈琴和說英語,我教他們拉丁文和數學,我們一起讀歷史書。他們會划船。他們游泳的本領像土著那麼高明。那片土地上沒有他們不了解的東西。我們的椰樹長勢很好,珊瑚礁上有很多貝殼。我這次來塔希提是為了買艘帆船。有了船我可以打撈很多貝殼,應該能把買船的錢賺回來,這誰知道呢?也許我能撈到珍珠。那裡本來是個荒島,我已經變出了不少價值。我也變出了美。哎,當看到那些高大健康的椰樹,想到每一棵都是我親手所種,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是多麼地激動。」
「我想問你那個你問過斯特里克蘭的問題。你後悔離開法國和你在布列塔尼祖傳的老宅嗎?」
「總有一天,等到我的女兒嫁了丈夫,我的兒子娶了老婆,有能力取代我打理那個海島,我們會回去的,在我出生的那座老房子安度晚年。」
「到時你會覺得你這輩子過得很幸福的。」我說。
「那當然,島上的生活很平淡,幾乎與世隔絕——你想想看啊,我需要四天才能來到塔希提——但我們在那裡過得很幸福。世上很少有人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們的生活樸素而單純。我們沒有野心,就算有點驕傲,也是因為想起了自己雙手創造的勞動成果。怨恨和我們無緣,妒忌也是。親愛的先生啊,俗話說,勞動是光榮的,人們常說這是句空話,但對我來說,這句話蘊含著很重要的意義。我確實是個幸福的人。」
「你配得上這種幸福的生活。」我笑著說。
「我可不敢這麼說。我總覺得我配不上我的妻子,她是完美的朋友、完美的伴侶、完美的愛人和完美的母親。」
我悠然神往地想象著布魯諾船長言下暗示的那種生活。
「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取得如此的成功,你們倆顯然都有著強大的意志和堅毅的性格。」
「也許吧;但要是沒有另外一個因素,我們什麼事也做不成。」
「那是什麼?」
他停下腳步,很有戲劇色彩地伸出了雙手。
「對上帝的信仰。如果沒有信仰,我們早就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
這時我們已經來到庫特拉醫生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