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曾說過,若非機緣巧合去了塔希提,我無疑是不會寫這本書的。那個地方是查爾斯·斯特里克蘭浪跡天涯多年之後的歸宿,也正是在那裡,他畫出了許多後來讓他名聞遐邇的扛鼎之作。我想沒有哪個藝術家能夠徹底地實現他念茲在茲的夢想,斯特里克蘭深受技巧不足之苦,和其他畫家相比,他表達心目中的理想境界的能力也許更加差勁;但在塔希提,周圍的環境對他而言是很有助益的,他在這個環境中找到了各種讓他的靈感噴薄而出的必要條件,至少他後期的作品揭示了他畢生追求的境界。它們讓人想起了某些新奇的東西。彷彿在這個遙遠的國度,他長久以來東飄西盪、尋找歸宿的靈性終於能夠道成肉身。如果用世俗的話來說,那就是他在這裡找到了他的自我。
按理說,抵達這個蠻荒的海島應該立刻重新點燃我對斯特里克蘭的興趣,但我要完成的工作很耗費心神,導致我無暇顧及其他不相干的事情,所以在待了好幾天之後,我才想起來他和這個地方的聯繫。畢竟我和他分別已經十五年,而他與世長辭也有九年了。現在我覺得當初到了塔希提之後,無論手頭的事情有多麼緊要,我都應該先置之不理,但實際上我卻忙了整整一個星期還沒辦法從繁冗的工作中脫身。我記得我在島上的第一個早晨醒得很早,當我走到酒店的露台時,根本沒有人來搭理我。我走到廚房去看看,但門是鎖著的,門外的長凳上有個本地的男孩正在睡覺。看來我的早餐沒有那麼快準備好,所以我漫步走到水邊。許多中國人[143]已經在他們的商鋪里忙碌著。天空依然是黎明的白色,死寂的氛圍籠罩著瀉湖[144]。十英裡外是穆里阿島[145],它森嚴地聳立在海面上,像是耶穌在最後的晚餐時所用的聖盤,看上去特別神秘。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威靈頓[146]啟航之後,每天都是異乎尋常的日子。威靈頓乾淨而整潔,很有不列顛風情,它讓你想起英格蘭南部的港口城市。起初三天海上風浪大作。烏雲在天空中相互追逐。然後風停了,海面變得安靜而澄藍。太平洋比其他海洋更加荒涼,它看上去更為浩茫,最平淡無奇的航行也會叫人激動不已。空氣中瀰漫著醉人的芬芳,讓你充滿了美好的期待。對凡塵中人而言,再沒有比前往塔希提更像接近金色夢幻天堂的旅程了。首先進入視野的是怪石嶙峋的穆里阿島,它是塔希提的姐妹島,神秘地從煙濤微茫的海面上冉冉升起,彷彿是魔法棒變出來的海市蜃樓。它沿岸地形犬牙交錯,堪稱太平洋的蒙塞拉特島[147],你也許會覺得那裡有些波利尼西亞[148]武士,正在用各種稀奇古怪的儀式守衛著不能為凡俗之人所知的秘密。漸行漸近間,這座海島掀去了面紗,露出了美麗的容顏,讓你能夠更清楚地欣賞幾個俊秀的峰頭。可是當你乘坐的輪船經過它旁邊時,它依然是那麼神秘陰森,令人望而生畏,周圍儘是穿空的亂石,看上去冷冰冰的,儼然有拒人千里之貌。那些珊瑚礁宛如錯綜複雜的迷宮,假如你穿過某個缺口試圖靠近它,它很可能會倏忽從你的視線里消失,出現在你眼前的,依然是碧波萬頃的太平洋。
塔希提是個巍峨的綠色島嶼,島上有許多蔥鬱的線條,大概是安靜的峽谷吧。那些幽深的溝壑散發出神秘的氣息,谷底有著潺湲的冰冷溪流,你會覺得在那些林蔭茂密的地方,人們依然按照古老的方式過著古老的生活。想到這裡,你難免會有點悲傷和恐懼。但這種印象是轉瞬即逝的,它只會讓你更加珍惜此刻的美好。那就像大家興高采烈地對著小丑的表演哈哈大笑,儘管他的臉上掛著微笑,儘管他的言語十分滑稽,你卻在他眼裡看到了悲傷,因為觀眾的笑聲越是響亮,他就越覺得自己很孤單。因為塔希提是微笑而友好的,它就像某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慷慨大方地賣弄著她的魅力和姿色,而最讓人神魂顛倒的,則莫過於帕皮提[149]的港口。停泊在碼頭的帆船排列得整整齊齊,沿海邊散開的小城潔白而雅緻,還有許多鳳凰花[150],紅紅地佇立於藍天下,彷彿正在竭力炫耀著它們的顏色。它們是那麼明艷逼人,簡直叫你喘不過氣來。而蜂擁在碼頭迎接蒸汽輪船的人群又是那麼愉快和輕鬆,他們吵吵嚷嚷、歡呼雀躍、手舞足蹈。許多棕色的面孔在涌動。你會感覺到各種顏色在明凈的藍空下不停地流動。搬卸行李也好,海關檢查也好,所有事情都是在活潑熱鬧的氛圍中完成的,而且似乎每個人都在朝你微笑。天氣非常炎熱。各種絢麗的色彩讓你感到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