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過不久我們就走了。德克要回家吃晚飯,我準備去找個醫生來給斯特里克蘭看病;但在我們離開沉悶的閣樓、來到空氣清新的大街上之後,這個荷蘭人求我立刻去他的畫室。他好像有想法,但不肯告訴我,只是非要我陪他去,說那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想這個時候就算請到醫生,醫生也沒什麼好做的,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過,所以就答應了。到他家時,我們發現布蘭琪·斯特羅夫正在把晚餐的飯菜擺上桌子。德克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雙手。
「親愛的,我想請你幫個忙。」他說。
她亦莊亦諧地望著斯特羅夫,這種神態正是她迷人的地方。斯特羅夫的臉龐漲得通紅,滲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焦躁不安的表情看上去有點滑稽,但瞪得渾圓的眼睛所流露出的光芒卻是很懇切的。
「斯特里克蘭病得非常厲害。他就快病死啦。他孤零零地住在一間骯髒的閣樓里,又沒有人照顧他。我希望你答應讓我把他帶到這裡來。」
她猛然把手抽回去,我從來沒見過她的動作這麼迅速,她氣得臉都紅了。
「不行。」
「哎,親愛的,別不答應嘛。我不忍心讓他留在那個地方。那樣的話我會因為惦記他而睡不著覺的。」
「我不反對你去照顧他。」
她的聲音聽起來冷漠無情。
「但他會死的。」
「讓他去死。」
斯特羅夫倒抽了一口氣。他擦了擦臉。他轉過頭來指望我幫忙,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是個偉大的藝術家。」
「那關我什麼事!我討厭他。」
「啊,親愛的,我的寶貝,你別這樣嘛。我求求你讓我把他帶到這裡來。我們可以讓他過得舒舒服服。也許我們能挽救他的性命呢。他不會麻煩到你的。什麼都讓我來做好了。我們在畫室給他弄張床。我們不能看著他像流浪狗那樣死掉啊。那太不人道啦。」
「為什麼不讓他去醫院呢?」
「醫院!他需要愛憐的手來照顧。他需要無微不至的關懷。」
我沒想到斯特羅夫太太的反應會如此過激。她繼續擺著飯菜,但雙手正在發抖。
「我真受不了你。你覺得你生病的時候他會動一根手指頭來照顧你嗎?」
「但那有什麼關係呢?我有你照顧啊。我不需要他幫忙。再說,我跟他不同,我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
「你還不如一條雜種狗有血性呢。你這是躺在地上求人家來踐踏你。」
斯特羅夫笑了起來。他自以為理解他妻子為什麼會有這種態度。
「哎,我親愛的,你是很介意他來看我的畫那件事吧。就算他認為我的畫不好,那有什麼關係呢?要怪就怪我自己笨,把畫拿給他看。我也覺得那些畫不是很好。」
他懊惱地環視著畫室。畫架上有張尚未完成的作品,是一個微笑的義大利農民,把一串葡萄捧在一個黑眼珠的少女頭頂。
「就算不喜歡你的畫,他也應該客氣點。他沒有必要侮辱你啊。他表現得那麼鄙視你,你還要去舔他的手。哼,我恨死他。」
「乖寶寶,他是個天才。你不會認為我也有天賦吧。我倒希望我有,但別人有沒有天賦,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很尊敬天賦的。那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對擁有它的人來說,它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我們對那些人應該非常寬容,非常有耐心。」
我站在旁邊,被這出家庭劇弄得有點尷尬,我很想知道斯特羅夫為什麼非要我陪他來。我看到他的妻子已經淚水盈眶。
「但我求你讓我把他帶過來,倒不是因為他是個天才;那是因為他是個人,是個生病又可憐的人。」
「我絕不讓他踏進我的家——絕不。」
斯特羅夫轉頭看著我。
「你告訴她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們不能把他丟在那個破地方不管啊。」
「把他弄到這裡來照顧顯然輕鬆很多,」我說,「但這當然是非常不方便的。我想需要有個人日夜看著他。」
「親愛的,你不是那種怕麻煩的人啊。」
「如果他來,那我就走。」斯特羅夫太太決絕地說。
「我簡直不認識你啦。你是很善良、很仁慈的啊。」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別煩了。我快被你逼瘋了。」
她的眼淚終於簌簌地流下來。她癱坐到椅子里,兩隻手掩著臉。她的肩膀不停地抽動著。德克趕緊跑到她身邊跪下,伸開雙手抱緊她,親吻著她,用各種肉麻的稱呼哄著她,他自己的臉上也流淌著廉價的淚水。她很快掙脫斯特羅夫的擁抱,擦乾了眼淚。
「你放開我。」她不無和善地說。然後她轉頭看我,勉強笑著說:「你肯定覺得我這人很不好吧?」
斯特羅夫不解地看著她,惶惑不知所措。他的眉頭緊蹙著,紅潤的嘴巴撅了起來。看見他這副樣子,我很奇怪地想到了驚慌的豚鼠。
「真的不行嗎,親愛的?」他終於說。
她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她已經身心俱疲。
「這是你的畫室。什麼都是你的。如果你想要帶他進來,我怎麼攔得住呢?」
斯特羅夫的圓臉突然綻出了笑容。
「你同意啦?我就知道你會同意的。你真是我的心肝寶貝呀。」
她突然振作起來。她用憔悴的眼神看著斯特羅夫。她把雙手疊起來放到胸口,彷彿心跳得讓她承受不了。
「德克啊,自從我們認識到現在,我還沒有求過你什麼事。」
「你知道的,這世界上沒有我不願意為你做的事情。」
「我求你別讓斯特里克蘭到這裡來。其他人隨你的便。無論是小偷、醉鬼,還是流落街頭的無家可歸者,只要是你帶回來的,我保證會盡心儘力地、高高興興地伺候他們。但我求你不要讓斯特里克蘭來我們家。」
「但這是為什麼呢?」
「我很害怕他。我不知道為什麼,但他身上有些地方讓我很害怕。他會給我們造成很大的傷害。這我知道的。我能感覺到。如果你把他帶回來,結局一定會很糟糕。」
「可是這完全沒有道理啊!」
「不,不。我知道我是對的。到時候我們的下場會很悲慘的。」
「就因為我們做了好事嗎?」
這時她的呼吸很急促,臉上帶著難以解釋的害怕。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我感覺她好像被某種無形的恐懼攫住了,從而喪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平常她總是很淡定冷靜的,所以這回如此惶恐很令人驚奇。斯特羅夫盯著她看了片刻,表情既驚訝又不解。
「你是我的妻子,對我來說,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重要。沒有徵得你的完全同意,誰也不能到這裡來。」
她閉上了眼睛,半晌沒睜開,我以為她就要暈過去。我有點煩她,我以前沒想到她是個這麼神經質的女人。然後我又聽見斯特羅夫的聲音。它打破了這陣奇怪的沉寂。
「難道你不曾處在痛苦凄慘的境地,然後有人伸出援手把你拉出來嗎?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難道你不願意在有機會的時候也幫幫別人嗎?」
這幾句話都很平常,他的口吻有點像在佈道,我聽了差點笑出聲來。但布蘭琪·斯特羅夫的反應讓我大感意外。她很吃驚,久久地凝視著她的丈夫。斯特羅夫低頭看著地面。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顯得有點尷尬。她的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隨即整張臉變得雪白——或許不應該說是雪白,而是慘白;你會覺得她的血液似乎從全身的表面縮走了,連兩隻手也是灰白的。她渾身不寒而慄。畫室里的寂靜似乎已經化為實體,讓人覺得簡直伸手就能摸到。我半點也摸不著頭腦。
「去帶斯特里克蘭來吧,德克。我會儘力照顧他的。」
「我親愛的。」他笑了起來。
斯特羅夫伸手想要抱她,但她躲開了。
「別在外人面前這麼親熱呀,德克,」她說,「我會難為情的。」
她的風度又變得十分正常了,誰也看不出來不久之前她還激動得難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