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和斯特里克蘭見面不能說不頻繁,時不時會跟他下棋。他是個喜怒無常的人。有時候他就安靜地坐著,顯得魂不守舍的樣子,對誰也不理不睬;而在心情比較好的時候,他會磕磕巴巴地跟你閑聊。他說不出什麼巧妙的話來,但他那種善於挖苦譏笑的風格倒也令人印象深刻,而且他總是坦陳心裡的想法。他說起話來完全不顧別人的顏面,如果把別人刺傷了,他會顯得很高興。他不停地諷刺德克·斯特羅夫,氣得斯特羅夫轉身就走,發誓再也不要跟他說話;但斯特里克蘭身上有種強大的力量,那個荷蘭胖子總是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回來,每次回到斯特里克蘭身邊,他總是帶著諂媚的表情,活像搖尾乞憐的小狗,儘管他很清楚等著招呼他的只會是令他膽顫心驚的當頭一棒。
我不知道斯特里克蘭為什麼對我另眼相看。我們的關係很特殊。有一天他問我借五十法郎。
「我做夢也沒想到要借錢給你。」我說。
「為什麼呢?」
「我覺得那不好玩。」
「我就快窮死啦,你知道的。」
「我不關心。」
「我餓肚子你也不關心嗎?」
「我到底為什麼要關心你?」我反過來問他。
他朝我看了一兩分鐘,不停地摸著他那亂蓬蓬的鬍子。我笑嘻嘻地看著他。
「你笑什麼?」他說,眼裡閃爍著憤怒的光芒。
「你這人缺心眼的。你既然什麼責任都不願意承擔,那也別指望別人有義務來幫你。」
「假如我因為交不起房租被掃地出門,搞得實在沒辦法要去上吊,你不會過意不去嗎?」
「完全不會。」
他哈哈地笑起來。
「你這是在騙人。如果我真的上吊,你會後悔莫及的。」
「你不妨試試看。」我反駁他說。
他眼睛里閃過一絲笑意,默默地攪著他的苦艾酒。
「你想下棋嗎?」我問。
「可以啊。」
我們開始擺棋子,擺好之後,他興緻勃勃地看著棋盤。人們在看到手下人馬已經整裝待發、準備征戰沙場時,總是會感到很滿意的。
「你真的以為我會借錢給你啊?」我問。
「我想不通你有什麼理由不借。」
「你讓我感到吃驚。」
「為什麼呢?」
「我很失望,原來你這個人還是講感情的。假如你不是這麼幼稚地想打動我的同情心,我會更加喜歡你的。」
「假如你真的被打動了,我會很鄙視你的。」他回答說。
「這樣才對嘛。」我笑著說。
我們開始下棋。我們都很用心地下。棋局結束后,我對他說:
「喂,如果你的錢花光了,讓我看看你的畫。說不定我會買幾幅呢。」
「去死吧你。」他回答說。
他站起來準備走。我攔住他。
「你喝了苦艾酒還沒給錢呢。」我笑著說。
他咒罵幾句,把錢丟下,然後就走了。
接下來我有好幾天沒看見他,但在某個晚上,我坐在那家咖啡館里看報紙,他走進來坐到我身邊。
「原來你還沒有上吊啊。」我故意大驚小怪地說。
「沒有。我接了個差事。我給一個退休的管道工人畫像,拿到了兩百法郎。」[《當代藝術家查爾斯·斯特里克蘭作品評析》,愛德華·萊格特著,馬丁·塞克爾出版公司,1917年。]
「你是怎麼找到這份差事的?」
「賣我麵包的女人推薦了我。他跟那女人說他想找個人替他畫像。我得給她二十法郎介紹費。」
「那人長什麼樣?」
「很壯觀的。他那張大紅臉看上去活像羊腿,右邊臉頰上有顆巨大的黑痣,上面還長著很長的毛。」
斯特里克蘭那天心情很好,可是當德克·斯特羅夫走進來坐在我們身邊之後,他就開始用刻薄的話猛烈地對其進行攻擊。我從來沒想到他罵人的本領是如此地高明,總是能夠戳中這個鬱悶的荷蘭人最敏感的痛處。斯特里克蘭揮舞的不是諷刺的細劍,而是謾罵的大棒。這次突如其來的襲擊讓斯特羅夫措手不及,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他就像慌不擇路、到處亂跑的綿羊。他驚駭莫名,不知所以。最後他的淚水滾滾而下。這件事情最糟糕的地方在於,儘管你很討厭斯特里克蘭,當時的場面也很可怕,但你就是忍不住想笑。有些人很倒霉,他們哪怕在真情流露的時候也顯得滑稽可笑,德克·斯特羅夫正好就是這種人。
但話又說回來,當我回顧那個在巴黎度過的冬天,我對德克·斯特羅夫的回憶是非常美好的。他的小家庭給人特別溫馨的感覺。他和他的妻子構成了一幅讓你過目難忘的畫面,而他對妻子那種純潔的愛是很值得讚賞的。他固然很可笑,但他的熱烈誠摯卻叫人不得不感動。我能想象得到他的妻子會有什麼感受,而且很高興她對斯特羅夫十分溫柔體貼。如果她有幽默感的話,看到斯特羅夫對她敬若神明、誠心誠意地崇拜她的樣子,她應該會忍俊不禁;但就算她覺得好笑,她心裡肯定是既高興又感動的。斯特羅夫矢志不渝地愛著她,哪怕她到了垂老的歲月,身材不再苗條,臉龐不再迷人,她在斯特羅夫心目中的形象依然不會改變。對斯特羅夫來說,她將永遠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他們過著的是幸福美滿、井然有序的生活。他們只擁有那間畫室、一間卧室和一個小小的廚房。斯特羅夫太太獨立承擔了所有的家務,當德克在畫那些拙劣的作品時,她會買菜做飯,縫補衣服,像勤勞的螞蟻般忙碌一整天;夜裡她會坐在畫室里繼續做點針線活,德克則會彈奏幾首我敢說她肯定聽不懂的樂曲。他的鋼琴彈得不錯,但總是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恨不得將他那誠實、多情而熱烈的靈魂全都傾注到他的樂曲中去。
他們的生活宛如悠揚的牧歌,別具一種獨特之美。斯特羅夫荒唐可笑的言行就像無法調整的不和諧音,讓這首牧歌的調子變得很奇怪,但也讓它變得更加現代、更富於人情味,好比嚴肅場合中的粗俗笑話,它讓這種美妙的生活變得更加令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