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返回倫敦之後,我發現家裡有封急信,要我用過晚餐趕緊去找斯特里克蘭太太。我在她家見到了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的妻子。斯特里克蘭太太的姐姐和她長得挺像,但更為蒼老。她一副唯我獨尊的氣概,彷彿整個大英帝國都是她的囊中之物。有些高官的太太明白自己屬於上等階級,所以總是散發出這種目中無人的神氣。她舉手投足很是乾淨利落,待人接物也顯得很有教養,可惜言談之間不無偏見,如果你不是軍人,那你在她心目中就跟百貨商店售貨員差不多。她討厭皇家御林軍[69],覺得他們自視過高,也不屑談論這些軍官的太太,認為她們出身貧賤。她穿的衣服又難看又昂貴。


  斯特里克蘭太太顯然很緊張。


  「好啦,跟我們說說你的新聞吧。」她說。


  「我和你丈夫見過面。我擔心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回來了,」我稍作停頓,「他想畫畫。」


  「你說什麼?」斯特里克蘭太太失聲說,顯得極為震驚。


  「你從來不知道他有這種愛好嗎?」


  「他肯定是徹底瘋掉了。」上校宣布說。


  斯特里克蘭太太皺起了眉頭。她正在苦苦搜索她的記憶。


  「我記得我們結婚前他經常擺弄顏料盒。但他畫得很糟糕。我們常常取笑他。他絕對沒有做那種事情的天賦。」


  「這當然只是個借口。」麥克安德魯太太說。


  斯特里克蘭太太沉思了很久。顯然我說的話讓她摸不著頭腦。她已經把客廳收拾整齊,看來家庭主婦的本能還是戰勝了悲傷苦悶的心情。這裡不再像我在出事後第一次來那麼凄清寂寞,彷彿是有待出租的精裝修房子。但在巴黎見過斯特里克蘭之後,我發現他和這個家庭的環境格格不入。我想他們要是發現斯特里克蘭現在有多麼邋遢,肯定很難不感到吃驚。


  「但他如果想當藝術家,為什麼不跟我說呢?」斯特里克蘭太太終於開口了,「我想我應該是最不會反對他追求這種——這種志向的人吧。」


  麥克安德魯太太抿緊了嘴巴。我估計她向來就不是很贊成她妹妹結交那些風流雅士。提到「文藝」她總是嗤之以鼻的。


  斯特里克蘭太太繼續說:


  「不管怎麼說,只要他在那方面有天分,我肯定第一個站出來鼓勵他。我不介意做出犧牲。和嫁給股票經紀人相比,我更願意當畫家的妻子啊。如果不是為了兩個孩子,我什麼都不會在乎的。哪怕住在切爾西的破落畫室里,我也會像住在這套公寓一樣快樂。」


  「親愛的,我忍不住要說你啦,」麥克安德魯太太生氣地說,「難道你真的相信這套騙人的鬼話嗎?」


  「但我認為這是真的。」我心平氣和地說。


  她善意地瞪了我一眼。


  「四十歲的人是不會為了成為畫家而拋妻棄子的,除非是有女人在裡面搞鬼。我認為他可能是遇到了你哪個——哪個藝術家朋友,被她迷昏了頭。」


  斯特里克蘭太太蒼白的面龐突然泛起一抹紅暈。


  「她是什麼樣的人?」


  我有點猶豫。我知道我即將宣布的消息就像威力巨大的炸彈。


  「沒有女人。」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的妻子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斯特里克蘭太太則乾脆跳了起來。


  「你是說你沒有見到她嗎?」


  「沒有人可見啊。他就一個人。」


  「這真是荒謬絕倫。」麥克安德魯太太叫著說。


  「我就知道我應該親自去,」上校說,「我敢跟你們打賭,我馬上就能把她給揪出來。」


  「我倒是希望你去,」我有點不客氣地說,「那你就會發現你的假設全是錯的。他沒有住豪華酒店。他住的是最骯髒的小旅館。就算他拋棄了家庭,那也不是為了去過花天酒地的日子。他幾乎快沒錢了。」


  「你覺得他是不是瞞著我們做了什麼壞事,生怕被警察抓住,所以找個借口躲起來?」


  這個假設讓他們的胸膛里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但我認為毫無根據。


  「假如是這樣的話,他不會蠢得把地址留給他的合伙人,」我針鋒相對地反駁說,「反正我可以保證一件事情,他沒有跟任何人私奔。他沒有愛上誰。他壓根就沒想到這種事。」


  他們默默地思考著我說的話。


  「嗯,如果你說的是實情,」麥克安德魯太太終於說,「那事情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糟。」


  斯特里克蘭太太看了她一眼,但沒有說話。她變得面無血色,她低著頭,漂亮的前額陰雲密布。我無法讀懂她的表情。麥克安德魯太太接著說:

  「如果只是一時異想天開,他會清醒過來的。」


  「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呢,艾美?」上校提議說,「你完全可以去巴黎和他住上一年。我們會照顧兩個孩子的。我敢說他很快會玩膩的。他遲早會迫不及待地回到倫敦來,不會有什麼大損失的。」


  「要是我就不那麼做,」麥克安德魯太太說,「我會讓他想怎樣就怎樣。他總有一天會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回家,服服帖帖地重新做人。」說到這裡麥克安德魯太太冷冷地看了她妹妹一眼。「可能有時候你對待他不是很明智。男人是奇怪的動物,你必須懂得如何駕馭他。」


  麥克安德魯太太的看法和大多數女性相同,認為男人都是拋棄痴心女子的負心漢,但如果男人真的忘恩負義,更應該受到譴責的卻是女人。這就像法國諺語說的,情感有著理性無法領會的理由。[70]

  斯特里克蘭太太慢慢地掃視著我們。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她說。


  「啊,親愛的,你要記住我們剛才說的話。他過慣了舒服的日子,也習慣有人照顧他。你想在那種破爛的酒店,住那種破爛的房間,他能住多久還不厭倦呢?再說他也沒有錢。他非回來不可。」


  「如果他是跟某個女人跑掉的,那我覺得還有機會。我不相信那種事情會有結果。他不用三個月就會覺得那女人煩得要死。但他如果不是因為愛情跑掉的,那就一切都完了。」


  「哎呀,我覺得你說的這些太玄虛啦。」上校說,斯特里克蘭太太這種微妙的情感是行伍出身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他對這種情感的蔑視都蘊涵在「玄虛」這個詞里了。「你別這麼想啊。他會回來的,多蘿西剛才說得對,讓他偶爾放縱幾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但我不想要他回來了。」她說。


  「艾美!」


  讓斯特里克蘭太太激動起來的是憤怒,她臉上的蒼白是冷酷和暴怒的蒼白。她快速地說出下面這番話,快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如果他是瘋狂地愛上某個人,帶著她跑掉,那我可以原諒他。我認為那是很正常的事。我不會真的去責怪他。我會認為他是受到了勾引。男人的心腸是那麼軟,女人的心機又是那麼深。但這是另外一回事。我恨他。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的妻子不約而同地開始勸解她。他們很吃驚。他們說她這麼想很瘋狂。他們無法理解。斯特里克蘭太太絕望地向我轉過身來。


  「你明白我的心情嗎?」她叫著說。


  「我不知道啊。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他為了女人離開你,你能原諒他;但如果他為了理想拋棄你,你就不能了,對吧?你認為你爭得過別的女人,但鬥不過他的理想,是這樣嗎?」


  斯特里克蘭太太不是很友好地瞪了我一眼,但沒有回答。也許我戳到她的痛處了。她繼續顫抖著低聲說: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像恨他這樣去恨誰。你們知道嗎,我總是安慰自己說,無論這件事持續多久,到最後他還是要我的。我想在他臨終的時候,他會派人來叫我去,我也準備去;我會像母親那樣照料他,最後我還會告訴他一切都沒有關係,我始終是愛著他的,我原諒他所有的過錯。」


  女人總喜歡在愛人彌留之際擺出漂亮的姿態,她們這種激情向來讓我有點看不慣。我覺得有時候她們寧願愛人早點死掉,免得耽誤了演出這幕好戲的機會。


  「但是現在——現在什麼都完了。我對他就像對陌生人,已經完全沒有感情。我希望他死的時候窮困潦倒,眾叛親離。我希望他染上噁心的疥瘡,渾身發爛。我跟他算是恩斷義絕了。」


  我想趁這個機會正好說出斯特里克蘭的建議。


  「如果你想跟他離婚,他很願意為你製造一切機會。」


  「我為什麼要讓他自由呢?」


  「我覺得他不需要這種自由。他只是覺得離了婚對你來說比較方便。」


  斯特里克蘭太太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我想當時我對她有點失望。那時候我不像現在,總以為人性是很單純的,發現一個如此溫柔體貼的女子竟然如此陰險歹毒,我感到很難過。我尚未明白人性是多麼錯綜複雜。現在我清楚地認識到,卑鄙和高尚、兇惡和仁慈、憎恨和愛戀是能夠並存於同一顆人類的心靈的。


  我不知道我能否說幾句安慰的話,以便緩解痛苦萬分的斯特里克蘭太太心中的屈辱。我想我應該試試。


  「你知道嗎,我不確定你的丈夫是否應該為他的行動負責。我覺得他是身不由己。在我看來,他好像被某種力量控制了,那種力量有自己的目標要催促他去實現,而他就像掉進蜘蛛網的蒼蠅那樣,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他好像是中了別人的魔咒。這讓我想起了那些人們有時候會聽到的奇怪故事,就是有的魂靈會進入別人的身體,並將那個人原有的魂魄趕走。靈魂在軀殼內是很不穩定的,可能會產生神秘的變化。如果在從前,我們會說魔鬼上了斯特里克蘭的身。」


  麥克安德魯太太扯了扯她裙子的下擺,幾個金鐲子滑到她的手腕上。


  「這套解釋在我看來未免過於牽強,」她刻薄地說,「艾美可能有點忽略了她的丈夫,這我不否認。如果她不是總忙著自己的事情,我不相信她不會懷疑事情已經有點不對勁。如果阿列克有件心事藏了一年或更久,我肯定會知道得清清楚楚。」


  上校的眼神很鎮定,非常泰然自若。我想知道是否還有誰的胸懷能像他這麼坦蕩。


  「但這改變不了事實,反正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就是沒有良心的畜生,」她嚴厲地看著我,「我可以告訴你他拋棄自己妻子的原因——那是純粹的自私,沒有別的了。」


  「這肯定是最簡單明了的解釋。」我說。但我認為這其實什麼也沒解釋。然後我說我累了,站起來要走,斯特里克蘭太太絲毫沒有挽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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