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利弊
王夫人原就因為薛蟠得罪了皇商夏家而改了主意,顧忌著夏家在宮裡的門路不再提什麼金玉良緣, 就是怕帶累了自家, 耽擱了賈寶玉的前途。不想周瑞家的不過是去薛家暫住的院子送了一回時鮮果子,就又聽了個新文兒, 那夏家老爺,竟是有意求娶薛寶釵。
消息傳回來, 立時將王夫人唬了一跳, 也顧不得旁的, 先就壓著聲兒盤問周瑞家的, 問她薛家可有在夏家來人跟前胡言亂語些不該說的話。周瑞家的早在薛家過來前就聽過金玉姻緣一事,這些年府裡頭風言風語從來也沒少過, 當然曉得自家太太問的是什麼,忙就貼心的將薛王氏的話一樣樣學了來,好安主子的心。
王夫人凝神聽了半晌,見薛王氏還算知趣, 半字不曾拉扯旁人, 臉色才略微好看了些, 轉而同周瑞家的私下念起了薛家的不容易:「樣樣都好的姐兒, 偏有個那樣混賬的兄弟,略仔細些的人家,結親前哪有不想的?莫說那些小門小戶,便是我們這樣人家, 又哪裡擔待的起這樣的禍頭子。可見這就是命中注定, 各有各的緣法。」
別說他們一房如今不知哪一日就要搬離國公府, 在各公門侯府沒甚體面,就是當初當家的時候,御前太監總管這樣的人,也是不願招惹的。當初甄妃宮裡、上皇跟前的幾位總管胃口有多大,人又有多難纏,王夫人還記得真真兒的。
可想起宮裡,她又不免想起自己苦命的女兒元春,花兒一般的年華就被人關在廟裡,也不知是何等艱難的境況。如花似玉樣樣頂尖兒的姑娘送進宮裡,大把的銀錢撒著,最後卻落了這麼個結局,每每提及都是錐心之痛,王夫人心裡剛興起的后怕慶幸等等情緒也就都散了。
橫豎是薛家沒教養好兒孫,才惹上這樣的糟心事,誰讓薛寶釵有那樣的兄長,又自個兒不莊重、拋頭露面讓人瞧了去,當然也是自家有福,才沒叫這樣的事兒這樣的人纏上身。即便是親姊妹,既然瞧不上她的寶玉,那得個這樣的女婿,也只好自個兒消受了。
王夫人對如夏家這樣背靠宮中大太監的人家是又瞧不上又忌諱,想了半晌,等專為薛蟠配的丸藥拿了來,她又讓周瑞家的走了一趟,自個兒卻並沒露面,連賈寶玉都被她命人拘在房裡讀書。
她身為薛蟠的親姨媽,又不需管家理事,前些日子還私下裡對薛王氏抱怨在院子里成日沒什麼事做,叫薛王氏多帶著薛寶釵過去坐坐,這會兒薛家接連遇事,她卻只派個婆子來回走動,薛王氏等人又不是傻的,自然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薛王氏驚惶之下原還想尋她想個法子,或是乾脆定下兩個孩子的親事,好回絕了夏家那邊,不想王夫人先就當了縮頭的忘八,統不念一點情分,氣得臉白胸悶,好不容易在薛寶釵的勸慰下緩過來,先就抱著女兒哭了一場。
「我的兒,你的命怎的這般苦,」薛王氏哭的氣噎,摟著薛寶釵不住抹淚:「夏家人一走,我就想尋你姨媽說話,你只攔著,說再看看,總沒有薛家事總煩擾賈家人的道理,我還你外道。如今一瞧,可不是你比我明白些?便是你親親的姨媽,也不管咱們死活。」
薛寶釵從一開始就沒對王夫人報什麼指望,這會兒便不似薛王氏一般傷心失望,反倒藉機同薛王氏說了些掏心窩子的話。這些話在她心裡存了許久,不僅不合閨閣規矩,還有違人情倫理,全不是晚輩當說之話,她卻再顧不得了。
「媽總覺得同姨媽親厚,連舅舅他們在內最信的便是姨媽,這些年有個什麼也總愛同姨媽說,可媽你細想想,姨媽可當真是那熱心腸的慈善人?」
薛家豪富,親戚間行走往來也多是銀錢開道,薛寶釵便沒提這些年王夫人那邊挪借的銀兩,只拿為人處事說話:「當年咱們在金陵的時候,有過節的無非是些金陵一地的富商、小官兒或是咱們自己的族親,哪個聽說京城榮國府、王家的名號不是再三思量,姨媽舅舅幫著咱們料理起來,自然都是爽快的,可媽也從來沒讓親戚白白幫襯不是?」
薛寶釵說的都是大實話,雖說讓人聽了心裡有些彆扭,薛王氏還是慢慢點了頭,薛寶釵這才嘆了口氣,續道:「一樣的親戚情分,怎的咱們到了京城,皇商的身份也好,我待選一事也好,哥哥的官司也好,卻哪一樁也料理不了,再幫不上忙的?媽也莫要說哥哥的官司已了結了,那靠的不是姨媽,甚至舅舅也只能讓哥哥在牢里少受些苦。」
「咱們娘們心裡清楚,哥哥能這麼快回來,多虧了這府里的璉二爺。可媽心裡也要明白,我雖喚二爺一聲表哥,但咱們家的事兒,除了這一回,二爺是不管的,甚至連姨媽那一支,二爺都不怎麼願理會。」
在榮國府借住這麼多年,經歷了種種人情世故,薛寶釵早就將賈家與王家諸人的脾性摸的差不多。金陵那頭畏懼京中高門,賈家王家的威勢聲名好使,兩家親戚便好說話的很,仰仗他們的自己一家也能恣意許多。可在京中,別說榮國府二房,就是出了位皇妃的王家,也有諸多顧忌。自身行事尚有許多不如意處,又哪裡還顧得上親戚家,更莫要說為了親戚損傷自個兒了。
當年剛按著癩頭和尚的話打制了金鎖,薛王氏便提及了賈寶玉其人,並他那塊降生時就帶著的通靈寶玉,有金玉姻緣的說法,薛寶釵面上雖不顯,也將此事記在了心中。倒不是她真存了什麼不該有的念頭,而是彼時榮國府乃是二房當家,除了一個爵位名分樣樣不差,暗地裡還有老太太偏愛幼孫、爵位承襲說不得都有變動等等流言,聽著似也算是個良配,可以扶持薛家。
等到了京城,薛寶釵發現情勢全不似傳言一般,那份心思也就消了。國公府里賈璉名正言順將二房彈壓的動彈不得也就罷了,畢竟這樣的青年俊彥十數年未必有一個,又佔了嫡長的便利,可王夫人的涼薄自私又偏執,賈寶玉耽於內帷廝混,又半點不敢違抗母命,便叫人瞧著心驚。若是真的嫁了,婆母教訓天經地義,夫君軟弱沒有出息,幫襯不了娘家還在其次,自己這一生哪裡還有盼頭。
可惜進宮待選的青雲路叫人堵上,其餘提親的人家也各有瑕疵,才不得不一直虛應著勞什子金玉姻緣,耐著性子勸那賈寶玉上進。憑本心說,薛寶釵當真覺得賈寶玉白瞎了個男兒身。她若能托生個男兒,哪裡還會有薛家如今的困局,必要成就一番抱負。
薛王氏在姊妹行里性子偏軟,丈夫去后多仰仗親朋,在內則多靠女兒搭手,這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毫不掩飾的言語,心口不由一梗,可細想想,確是薛寶釵說的道理,便不由落了淚:「我的兒,便是你姨媽他們有千般不好,咱們除了他們,還能指望哪一個?」
一個府里住了這麼多年,薛王氏又何嘗當真不知王夫人的斤兩。可即便心裡明白,她也沒有旁的法子。這府里賈璉是好,可薛王氏冷眼瞧著,別說賈政王夫人這樣叔叔嬸娘,就是他親老子、祖母,在他面前都未必有多少體面,又哪裡會理會自家這樣的拐彎親戚。他們薛家能抓著的,也就是王家與榮國府二房了。不然丟了皇商的差事,再沒有幾家貴親撐門面,薛家不過一豪商,在這世上還不是任人搓圓揉扁。
知道薛王氏心裡明白,薛寶釵也默默鬆了口氣,眼中莫名泛起一絲淚意,卻又強忍住了,含笑道:「媽這是說哪裡話,現成的指望這不就來了?說句不怕媽惱的話,我已哄著哥哥,讓他派可靠的老僕去打聽那位夏家老爺了。」
先前吃上官司時,他們已經打聽過了夏家的來歷並夏老爺的脾性,這回薛寶釵又命人去問,竟是當真考慮起夏家的親事來。
她當然知道夏家背靠宦官,在外頭名聲並不很好聽,夏老爺前頭甚至還取過一門親。可薛家現在的境況,那些來提親的人家幫扶不了,賈寶玉也幫扶不了,她若是能在夏家立穩腳跟,夏家幫的了。且宮中有那樣大靠山,夏家若經營的好,日後前程也未必差,前頭□□身邊,不就有大太監的族人後來做了官的?史書上也誇是義宦。再退一步,便是她覺著不好,誰又能出面幫她拒了這門親事?
薛王氏再沒想到女兒竟存了這樣的心思,一時心肝都要揉碎了,呵斥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抱著薛寶釵哭,當天夜裡就發了熱,賈家幫著請了太醫來看也只是昏昏沉沉的不好。夏家那頭收著了信兒,倒也沒再讓媒人上門,而是派了幾個管事過了送了好些藥材補品,以示誠心。
夏家人來的頗有聲勢,寧榮二府里人人都曉得這是想求娶薛家的姑娘,賈母也在上房裡唏噓了幾回,無非是嘆薛寶釵的運道。不過她嘆了沒幾回,外頭就傳回了叫她眉開眼笑的消息。
一則是京中諸事繁雜,聖上諭旨傳賈璉回京,暫代吏部尚書一職,二則便是賈敏讓人帶了口信,道是林海的傷勢算是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