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遐思

  再次封爵本是天大的喜事, 可這爵位乃是林海用命掙回來的,聽說林家主母還直接病的起不來, 一雙兒女都在床前侍疾, 倒讓眾人不好登門了。正巧京中大亂方定,各家都忙著收拾殘局, 也就裝作不知,只看林家後頭如何處置。


  賈母倒是真心擔憂女兒及兩個外孫, 可她在宮亂那天也驚了神,到這會兒還離不得湯藥,家裡賈寶玉也莫名病了一場,上房院子裡頭原本生的極旺盛的一株海棠還忽而半夜裡開了花又死了, 府里人心惶惶,邢王二夫人都苦勸賈母不要出府,賈母顧及子孫,只得派人來問賈璉。


  賈璉雖對賈母的尊重也有限,到底感念她對賈敏黛玉等人的一片慈心做不得假, 難得親自回府一趟,同賈母溫言細語的說了林家如今的情狀, 以安她之心。至於其他人遮遮掩掩的提起京中流言,說是甚麼堂堂一等子爵, 偏要去做旁人家的門神,便是要巴結伯爵府上, 也不必趕這樣的熱灶等語, 賈璉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這幾日京里亂糟糟流言亂飛, 編排他自己的還好些,最可氣的是有那等口上無德之人編排林家人,說他們得了便宜還賣乖,撿個爵位回去還哭天抹淚的晦氣的很。賈璉一聽說這等混賬話,直接就讓嚼舌的人曉得了這世上什麼才叫晦氣。他既是內侄又是弟子,林家現在沒個主事的男人,他暫且盡兩日孝心乃是本分,世上見不得人好的多了去了,豈能因畏懼宵小之言而移行。


  賈璉擺明不將人放在眼裡,自賈赦賈政以下卻不過喏喏而已,無人敢出言駁斥一字,下人們也都分外乖覺,連個亂傳閑話的都沒有。


  宮亂那日,寧國府賈珍是個不要命的,一眾家丁在他的號令下還撐得住,榮國府這邊本就是叛軍看重的地方不說,賈赦一聽到消息自己先就駭的動不得,賈政訥訥著要以身殉國,賈寶玉賈環等人還躲在女眷堆里,若不是賈璉養著的那些人到得快又不惜命,說不得就被人衝進了大門。


  如今那些人還天天嬉皮笑臉的在周圍轉悠不說,外頭還傳言說賈璉救了皇後娘娘和諸位皇子,朝上已經在議給他加官進爵、以嘉獎其忠勇的事兒,皇後娘家與其餘幾位皇子的母族這幾日都送了厚禮來,哪個不長眼的還敢招了賈璉的不痛快?自然都乖巧安分的很。


  王夫人雖在得了娘家嫂子派人來傳的消息后又生起另一番心思,卻苦於找不到機會探探賈璉的口風,只能綳著笑意同眾人一起送了賈璉出門。


  今兒跟著王夫人的是大丫頭玉釧兒,周瑞家的則留在院子里給他們這一房的丫頭婆子發府里額外賞下來的壓驚喜錢,並未跟去上房服侍,不過王家和王夫人的那點子心思,只有周瑞家的知道。


  周瑞家的私心裡本就覺得這事兒不成,不過太太們都有這個心,她一個做奴才的只有湊趣的,哪兒敢真說什麼。這會兒王夫人回來后板著一張臉不說話,干坐在炕邊不曉得在思量什麼,她也只能更盡心服侍。


  半晌,倒是王夫人自己先開了口:「你說,若是姑老爺沒事兒,這爵位還真能叫林家那小子不降等襲了?」


  話一出口,王夫人自己先就自悔失言,趕忙掀了窗帘子細瞧,見一院子丫鬟婆子都離得遠遠的,決計聽不見自己方才所言,才暗暗鬆了口氣。轉眼瞧見周瑞家的還是副張口結舌的蠢樣兒,她不免又有些惱,覺得這個奴才自從在娘家又受了一回□□后反倒痴傻起來,也懶怠再同她說話,自己繼續琢磨去了。


  按王子騰夫人透露的消息,御前已經有了風聲,道是不論林海這次殉國與否,林家新得的伯爵位都會不降等傳給林海獨子林樟,等林家長女出嫁時,宮中也會添妝添福。原本自林家入京、林海高升尚書一職起,京里就很有些人家有結親的意思,有幾家門第人品都還算不錯的,似乎也曾有意下帖子請過林家女眷到府里吃席看戲。


  這回林海出事,有的人家為著林家可能二十餘年都沒個主心骨而萌生了退意,也有些人家比之前更心動了些。


  林家世代列侯,家中人口又少,連著幾代單傳,林黛玉還是三代以來第一個姑娘,嫁妝之豐厚怕是京城裡沒幾個趕得上的。林海雖眼瞅著不成了,林家卻有個爵位,陛下心裡又看重,兒子女婿只要不是太扶不上牆,都是受用不盡的好處。


  王子騰夫人的原話,這娶媳既盼著兒子岳家能襄助一二,又怕岳家太有本事,那林家夫妻出了名的愛女如珠如寶,忍不得半點委屈,那林家老爺有點子什麼,對女婿一家來說,焉知不是禍兮,福之所伏。


  王夫人前些年不願同林家結親,賈母暗中提及時她非但不接話,在林家人面前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可事易時移,如今他們二房在榮國府內處境尷尬,偏又不好搬出府去,先前相看好的薛寶釵這會兒瞧著也不甚中用,她的心思就鬆動了。


  薛寶釵再好,總不得寶玉喜歡,薛家也不過空有家資,連個皇商的名頭都掙不回來;林家夫妻雖討人嫌,那丫頭瞧著也是嬌嬌嬈嬈不賢惠的,可一來寶玉這麼多年一直念念不忘,再者林家家資聖寵都有,林姑爺又眼瞅著要下世的光景,料那林丫頭以後腰杆子也硬不起來,娶回來豈不是一舉多得?除了林家丫頭,便是勞動娘家嫂子們出面,也再尋不到這樣裡子面子都有的佳婦人選了。


  王夫人窩在新修葺好的三進院子里盤算賈寶玉的終身,東北小院里,借居此處的薛王氏也為愛女薛寶釵的終身發愁,偏素來穩重的薛寶釵這一會兒功夫不知去了哪裡,身邊也沒帶個丫頭服侍,不免叫她愁上加愁。


  薛王氏正想打發人出去再找一圈,正在外頭站著受罰的丫頭鶯兒就歡喜的喚了一聲「姑娘」。薛王氏精神一震,就見薛寶釵從外頭自掀了帘子進來。


  許是走路急了些,薛寶釵銀盤似的臉頰通紅,鬢角隱隱有些汗意,一雙杏眼也比平常亮了許多,平添了十分嬌艷,叫人移不開眼。


  薛王氏一見女兒,之前那些煩心不如意盡都忘了,只管摟著薛寶釵說話,一時又心疼她身上衣裳寒浸浸的,忙著命丫頭們再添兩個炭盆子來,還是薛寶釵拿話攔住了。


  薛寶釵身上衣裳雖涼,心裡卻好似有一把火從內里往外燒,燒得她連指尖都有些燙。她不過是例行公事,想著去姨媽王夫人處坐著說兩句話,免得對方又明裡暗裡拿話兒敲打人,嫌棄她對賈寶玉不上心,卻不想碰巧聽了那麼一句。


  不降等襲爵,這可是從前薛老爺還在世時,同他們兄妹說的老祖宗們的故事裡才有的稀罕事兒,竟就要讓林家人做成了,這是何等恩寵,又是何等榮耀,只是想一想,薛寶釵都覺得心頭滾燙。


  明明她容貌才情都不輸給林丫頭,人人卻都只贊林丫頭一個,不就是權勢之故?薛家不過是豪商,而林家卻是尚書府,所以便是最乾淨的閨閣女兒家閑話,除了雲丫頭那樣的傻子,都沒人肯把她評在林丫頭前頭。


  薛寶釵心思通透,即便王夫人不曾明說,王家那邊也明顯偏袒王夫人,不拿她們薛家當回事,她還是從細微處猜出了大概,再加今兒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佐證,她便將頭尾都串了起來,明白王夫人這是想毀了先前同他們家的口頭之約,惦記上了林丫頭。


  心中嗤笑好姨媽痴心妄想之餘,薛寶釵心裡也難免生起幾分自憐,只是這份女兒心思卻無人可說,只能藏在心底。


  她自覺樣樣不輸人,偏一腔志氣無處施展。想入宮,連小選都有人從中作梗,不如她多矣的小戶女兒都能入選,只她第一關就叫人撂了出來;想嫁人,五品的官兒也能仗著祖宗威名,對她諸多挑剔,得隴望蜀。


  細想想,這一樁樁不正應的是權勢富貴的好處?若是她能得償所願,薛家豈會江河日下,年年蝕本,被人當軟柿子搶了皇商的差事,又豈會活受個閹宦的氣。若真有那一日,五品淑人怕是連她的面兒都見不得。


  這些念頭日復一日燎過她的心,叫她生出多少不甘,直到宮裡頭將話兒說死了,絕了她的青雲之路,才漸漸平息。倘若不曾倉促間見過賈璉兩面,聽了那許多他少年起的零碎瑣事,她可能也會對還算溫柔和氣的賈寶玉生出幾分情誼。


  可惜在真正通達、能封妻蔭子庇護親友的男兒面前,還要人千叮萬囑才能讀幾頁書的賈寶玉所有的那點子溫柔小意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幾年前薛寶釵惦記著入宮,欽慕賈璉而不能言,如今她註定在宮外嫁人生子,榮國府裡頭老太太又開始為賈璉相看妻室人選,興許這也能應上一段緣分也未可知。到時若能同林丫頭做了妯娌,也是一樁樂事。可惜賈母向來客氣不好親近,薛王氏又總惦記著王夫人那頭,一時無人可為她主張。


  這份不合規矩的心思一旦在心裡生了根,便如野草一般瘋長起來。薛寶釵夢裡隱隱有所感應,三更天時猛然驚醒,只記得是噩夢一場,夢裡際遇卻忘了乾淨,只留一室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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