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骨肉

  賈政這一生最愛重的就是刻苦上進的讀書人, 最厭的便是奢靡荒唐的膏粱紈絝, 因此一聽王夫人說那孩子年紀小小便有了秀才的功名,心裡已經有了五六分願意。


  且他心中總覺抑鬱不得志,頗有幾分獨立濁世的清高自許,覺得賈赦一房將迎春許配給何家分明是謀求何家在官場上的助力,有賣女之嫌,不免就起了別樣心思,覺得若是他將探春許配個小戶人家, 不僅顯得他慧眼識人, 還能叫人知道他的風骨,不是那等貪圖名利之人。


  王夫人與賈政多年夫妻,暗中打量片刻, 也就曉得賈政已經意動。心中冷笑一聲, 她言語上特意退了一步,假作不甚在意,只含笑說探春年紀還小,並不急在一時。賈政正因想起賈赦給迎春結的親事而不自在,聞言反倒定了心思, 駁了王夫人的話,吩咐她得空時讓人把那後生的文章拿來與他瞧。


  以賈政想來, 若那人真做的錦繡文章, 人也生的儀錶堂堂, 便是門戶低點也沒有什麼, 總好過那些敗壞祖宗基業的浪蕩公子哥兒。將來考得功名封妻蔭子, 也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一片慈心。


  得了賈政的話兒,王夫人便大膽操持起來,還通過娘家侄子王仁找了個家境貧寒的落魄秀才捉刀,重金利誘下寫了好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而那爛賭又染了花柳病的浪蕩子,聽說能娶個大家姑娘回去,自然也是千般懇萬般願,收拾的光鮮又體面,兩邊合謀之下,果然將賈政矇騙了過去。


  賈政一點頭,王夫人就知事情成了大半,便想哄著他拿探春的庚帖寫婚書。等兩邊婚書一立,他們做父母的又願意,別說一個老虔婆,就是說到天上去也沒人能管得了這樁事兒了。


  可賈政雖然因為忌憚探春進宮后可能惹出的禍事而暗中違逆了賈母的意思,卻依舊不願意瞞著賈母定下婚約,甚至因此而怒斥了王夫人一通。


  「老太太教養了三丫頭這麼多年,對她疼愛有加,這樣大的喜事怎麼也要先同她說一聲才合乎禮法規矩,不然我等豈非不孝?」橫眉冷哼一聲,賈政就甩袖離了王夫人的屋子,卻也並沒有去賈母的上房說話。


  他即便嘴上說賈母慈愛,也必然會歡喜他們為探春挑的好親事,心裡卻著實沒什麼底氣,在王夫人面前不過是色厲內荏,又如何會主動去與賈母說破此事。賈政忖度良久,還是覺得等賈母再尋他過去說送探春入宮一事時再說這門親事的好。


  賈政走的洒脫,卻把王夫人氣得心口都有些疼。賈政乃是一家之主,他不肯應允的話,即使王夫人是探春的嫡母,也不能將探春許配出去。雖說這親事已經談的差不多了,可婚書一日不立,王夫人總不能真正安心。


  為了早點幫礙眼的庶女把這好前程落到實處,王夫人不免又是一夜輾轉反側,便是佛前供香也不能給她帶來片刻安寧,第二日不免便起的遲了些,還犯了頭痛的病症,連姨娘們的請安都免了,只在房裡休養。


  王夫人熏著安神香睡得沉穩,周瑞家的也趁機出了院子辦事兒,旁的人或有心或無意的鬆了下神,就讓趙姨娘悄悄溜出了院子,躲在甬道里同探春身邊的侍書說上了話。


  趙姨娘早就因元春一事受了牽連,失了賈政的寵愛,又每日里受王夫人磋磨,這幾個月來瘦消憔悴的十分厲害,連往日里備受她排揎欺壓的粗使婆子都敢當面唾她,日子十分難熬。可她到底是這府里的家生子,有自己的門路,昨兒賈政王夫人爭執時聲音稍微高了些,就叫她得著了信兒。


  她雖不知道王夫人給探春說的是哪戶人家,可賈母有意送探春進宮做貴人的事兒她卻影影倬倬聽了個影兒。有那潑天的富貴在前,她萬萬不信王夫人搶著要給探春說的是什麼好人家,更不用說王夫人話里話外都是想哄著賈政備著賈母行事,顯得十分古怪。


  趙姨娘已經有小半年沒見過賈政的面,賈政也從未掩飾過他對趙姨娘與賈環母子兩個的厭惡之情,她便有了些自知之明,曉得自己在賈政面前說不上話,也不敢去觸霉頭。但是她又不能眼睜睜看著王夫人斷了探春的青雲路,便想法子將事情說與探春身邊的丫頭聽,盼著探春能開竅一回,把事情哭鬧到賈母面前,好斷了王夫人的念想。


  侍書是個有分寸的,即便一聽趙姨娘說完就心跳如擂鼓,還是強撐著笑模樣回了屋,直到四下無人時才把趙姨娘打聽到的事兒同探春說了。


  趙姨娘那樣的糊塗人都能想到的事情,以探春的聰敏又有什麼不明白的。一時悲意湧上心頭,探春眼眶一紅就落下淚來。


  不是她真的多麼想進宮爭那人上人的富貴,而是想到一家子骨肉算計至此,難免令人心寒。她雖不是王夫人親生,這些年也恪守禮法規矩,並不曾有絲毫行差踏錯,最後卻依然是這個結局。且這樣只會謀算自家人的人家,又有什麼出頭的指望?顯見的是要愈發敗落了。


  見一向要強的姑娘這般難受,侍書也不免心酸難耐,陪著哭了一會兒就勸探春去尋賈母做主,不料探春卻搖了搖頭。


  老太太心疼孫女不假,可探春心裡明白,落在她身上的那一份多半是因著愛屋及烏,是因為她是二房的姑娘,同對寶玉的那份呵護疼寵根本不是一回事。


  如果真的將事情捅破,老太太是會順著老爺的意思將她許配出去,還是會為了她這麼個無足輕重的人傷了同老爺的母子之情,探春根本不敢深想。到時候若是老太太當真撒手不管,她也就只能等著嫁給太太提出的人選了。


  探春抹了抹淚,熄了燭光后在黑暗中枯坐小半夜,第二日一早給賈母請過安后就去了迎春的屋子,任由侍書在煮茶時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給了小紅知曉。


  她思來想去,也就只有還算心軟的迎春說不得能救她這一回。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