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史家

  史湘雲這回來榮國府,不止四個有體面的嬤嬤押車, 史家內院的管事媳婦也親自跟著來了。這媳婦的婆家祖上是跟著第一代忠靖侯出生入死過的忠僕, 又無父母兄長,不知姓氏宗族, 便由老侯爺賜了史姓,在家中極有臉面。


  可以說史家的榮耀傳了幾代, 這一家子就伺候了幾代,其風光處連榮國府現如今最威風體面的賴家也多有不如。便是賈母, 也親熱的招了這史榮媳婦上前, 賞她個小杌子坐著細細回話, 並不似以往那般隨便打發史家的下人走。


  可惜賈母拉著人懷念了半晌多年前的舊事,又說了會兒兩位史侯兒時的趣事, 史榮媳婦守著下人的本分陪著唏噓湊趣過後,還是說起了此行的正經事。


  她如今是史鼎之妻的左膀右臂, 等閑事都勞動不到她頭上, 這一回陪著她們家大姑娘過來榮國府, 也是史鼎夫人的吩咐, 甚至還有史鼎的意思在裡頭。


  史榮媳婦是個性子靈透會做人的,話頭起的也好,從前幾日北靜王府裡頭給太妃做壽, 她們夫人帶著史湘雲出門得了許多太太奶奶的喜歡說起, 等賈母也跟著誇了一遍史湘雲的品貌、史家的教養, 感嘆幾句真是長大明理了, 史榮媳婦才將話一轉, 問起了史湘雲的住處。


  話兒說的再和緩,細品起來只有一個意思:她們史家的大姑娘,年歲漸長,按著賈母的話,是已經長大知禮儀廉恥的了,要仔細男女大防,自然再不能同榮國府的表少爺一個院子里含混住著了。


  問完之後,史榮媳婦板板正正的端坐在杌子上,面上還恰到好處的帶著些對老姑太太的討好之意,彷彿方才那句話,只是她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僕隨口一提,並不是史家的主子們借她之口表明態度。


  在場諸人不論見識長短,對后宅里這些彎彎繞都是熟悉的。史湘雲從牙牙學語起每回來賈家小住都是同賈寶玉住在賈母的碧紗櫥內外,史家之前也不曾多說什麼。今兒突然讓手下得用的管家媳婦特意提了這事兒出來,那就說明史家在史湘雲的事上已經拿了主意。史湘雲已經是能跟著嬸娘們出門交際的大姑娘了,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相看人家,且要相看的人家裡頭,肯定沒有賈家,沒有賈寶玉。


  邢夫人驚得眼睛都瞪大了,叫身邊的迎春悄悄碰了下手臂,才急忙拿帕子遮掩著低頭不語,免得一會兒又讓人揪著作筏子出氣。較之邢夫人,王夫人城府就深得多了,無需探春在旁多事,就能維持住面上的神色,只是看著史榮媳婦的眼神卻難掩複雜。


  史家無意同那老虔婆串通一氣把持賈寶玉的親事雖然是好事,也免得她看著史湘雲那瘋瘋癲癲的樣兒犯頭痛病。可史湘雲空有個侯府大姑娘的名頭,不過是個刑克父母的孤女,品行也不夠珍重,史家竟然還瞧不上她的寶玉,著實叫人心裡不痛快。


  上頭的賈母則是直接怔了片刻。她心中雖一直覺得史湘雲的性子配寶玉不合適,娘家叔叔們日後怕是也指望不上,因此從未考慮過結這門親事,卻沒想到史家竟直接當著一屋子人的面兒隱晦的絕了此事的可能。


  林家那頭連話都不肯接,眼見著一時半會斷無迴旋餘地,薛家母女又進了府里,近水樓台,賈母本還想借史湘雲與寶玉從小的情分擋一擋,好讓薛家熄了心思,這會兒卻也不成了。


  賈母呼吸聲重了一瞬,強壓著心中的惱怒煩躁,笑著回了句應該的,就挑了迎春姊妹院子旁邊的三間倒座房出來,命賴大媳婦親自去給史湘雲收拾住處,還吩咐鴛鴦挑了些她的私房過去擺設。若不是不想讓媳婦們瞧了笑話,即便史家是自己的娘家,賈母也定不會再給她們留這份顏面。


  得了准信,史榮媳婦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團團行了一圈禮便放心回府復命去了。橫豎她們夫人說了,只要守禮,大姑娘願意在榮國府上多住些日子也無甚不可。


  史家的媳婦們一走,邢王二夫人也就指了各自院子里的事兒告退,想著瞧一眼老太太娘家氣派卻白看了一場熱鬧的薛王氏自然也含笑走了。


  賈母撐著笑模樣讓她們都各自去忙,等人都退下去了,才沉了臉色,命剛從小庫房裡頭出來的鴛鴦去瞧一眼史湘雲那邊兒。


  她也是從年輕時候一年年熬過來的,又豈會不懂這年輕哥兒姐兒的心事。有的事情,便是長輩們一千個一萬個不願,也架不住小輩兒們的牛心左性。史湘雲與寶玉是從小一處長大的情分,前些日子還用同一盆水凈面,再是兩小無猜忌,時候多了也能堵了旁人的心思。況且,若是與林家當真不成,史家總比勞什子薛家強的多了。


  經歷多了風浪,人總額外沉得住氣些。賈母略一思量就想好了退路,只是天不遂人願,她再如何籌謀,也沒算到史湘雲竟然同薛寶釵一見如故,連迎春探春兩個都要退一射之地。


  原來,史湘雲前幾日頭一回由嬸娘們帶著出門做客,很是見識了一番北靜王府的富貴繁華,也在不少勛貴人家的太太奶奶跟前露了臉,攢了一肚子的話想與人說。可她與家中堂姊妹並不投契,也就一直忍到了榮國府,才能痛快說道一回。


  迎春安靜,探春天份雖好卻沒見過這樣世面,大半時間只能洗耳恭聽,可這一回多了個博聞強識的薛寶釵,局面立時便不一樣。


  無論說的是俗是雅,大至王府里樂師演奏的名家曲譜,小至茶水點心衣裳首飾,只要史湘雲提起的,薛寶釵總能知曉其中的典故亦或來歷,一一細聲說與眾人聽,才學之高直叫史湘雲心悅誠服。且薛寶釵有了這般的才華,依舊姿態從容,毫無驕矜之色,待姊妹們溫柔和平,更令史湘雲直接因為知己,相見恨晚。


  後來打賞上房裡傳話搬東西的丫頭婆子時,史湘雲身邊的翠縷幾乎將她們主僕帶過來的私房錢用盡。迎探二人都無知無覺,唯有薛寶釵瞧在了心裡,等到無人時才由心腹丫頭鶯兒陪著,親自將自己的體己私房勻了些給史湘雲,白日里還常與史湘雲一起做些應付她嬸娘的針線活計,吃穿用度上有了什麼都不忘背著人分些過去。


  不過幾日功夫,史湘雲就看薛寶釵重過賈寶玉十分,親熱更甚旁人,賈母知道了又是好大一場氣生,王夫人倒是在佛堂里念了許多的佛,十分暢快。


  直到賈璉一行出事的消息在京中傳開,賈母王夫人才暫時消了這些心思,一心派人去外頭打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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