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平

  歷來並沒有當著小輩商量親事的規矩。賈母打趣了賈璉一句,也就不再提及,轉而問起了王夫人下月家中宴飲並親朋故舊人情往來等事。婆媳兩個一問一答,倒也料理的妥帖周到。


  榮國府早已不是老國公還在世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景象,一場宮變之後更是門庭冷落了許多,來來往往的帖子少說去了三分之二。賈璉垂首聽了許久,賈母同王夫人商議的最大的幾樁事竟都算是自家的。


  一個是二房寶玉的三歲小宴,賈母的意思是要趁著寶玉剛啟蒙,請親戚們都來坐坐。一則給寶玉添添福壽,二則也是讓人瞧瞧寶玉的聰慧,並不是什麼酒色之徒,免得傳來傳去都是抓周時候的渾話,沒得埋沒了寶玉。


  一個則是國子監李祭酒家大姑娘及笄禮。李家大姑娘已經與賈珠過了小定,兩家商議的是等女孩兒滿了十五就正式下聘,年底完婚。既是這樣的親厚關係,這及笄禮就不能薄了,賈母思量片刻,又在王夫人先前備的單子里添了八匹貢緞並一套水頭極佳的玉石頭面。


  關係到自己心肝兒似的一雙佳兒,王夫人為女兒元春憂愁忐忑的心思都去了不少,終是徹底緩了過來,也有心思回報賈母一二。


  她垂眼略一琢磨,便含笑主動提到了賈母的娘家人:「說來,老祖宗還沒見著雲兒那丫頭。正巧她可憐見兒的也出了孝期,不如媳婦讓周瑞家的去把雲丫頭接來住些日子可好?等著下月過了寶玉生日,史家再來接也使得。」


  史家三兄弟里,賈母最疼的便是史湘雲之父史鼏,偏偏史鼏在宮變中去的不明不白,其妻薛氏生產之後也因產褥熱沒熬多久去了,只留下個襁褓中的史湘雲。


  為著當今聖上至今沒有賜給當天在宮中輪值護駕的史鼏謚號,也沒有給史家任何褒獎,不說姻親們,便是史家自家都不太願意沾手史湘雲這個燙手山芋。可聖上卻又一道聖旨讓史家二老爺史鼎襲了史鼏留下的侯爵,一等未降,實在讓人捉摸不透上意,史鼎夫婦搬進忠靖侯府時也就順便把史湘雲抱到了身邊撫養。


  當日史鼏的死訊一傳過來,本就擔驚受怕的賈母直接昏厥了過去,把賈赦賈政兄弟唬的魂飛魄散,生怕自家老祖宗為了娘家坑了兒孫。賈母心中明鏡似的,也不用兒子們想轍把話說出口,醒來后只說身上不爽利,直接閉門謝客,直熬過了史鼏之妻的頭七,熬到史鼎夫妻入住忠靖侯府正院,才算大好。


  史湘雲滿月周歲,自顧不暇的賈家也都只派了幾個二等僕婦上門隨禮,賈母這個正經姑祖母竟是至今還沒親手抱抱這個苦命的侄孫女。


  與大不如前的賈史兩家相比,王家這一輩的王子騰憑著宮變護駕之功一飛衝天,眼瞅著來日位極人臣板上釘釘,王夫人既然敢接史湘雲來,估摸著史家是真的沒事兒了。


  賈母聽得也是一怔。她何嘗不挂念大侄兒留下的這一點骨血?不然也不會隔三差五便命人送些東西過去。只是她到底是賈家的老祖宗。


  摸索了一會兒手上的楠木拐杖,賈母微微頷首,便是允了王夫人的話,卻是一字誇獎也無。


  王夫人也不以為意,將賈母送到上房歇息下,就帶著人自回榮禧堂東院處置家事去了。今兒為防寶玉哭鬧不休,王夫人一早就將人送去了王家,一會兒要趁著暑氣消散又不太涼的時候接回來才是。


  這麼重要的差事,王夫人自然是屬意賈璉去的,可惜她正打算將賈璉叫到身邊說話,大老爺賈赦身邊的小廝四喜就從拐角處竄了出來,顯然是等了賈璉有些時候了。


  賈璉心中連連稱讚四喜實在是有眼色,也不用四喜開口,直接對著王夫人就是一揖:「想是大老爺有要事吩咐侄兒,還望太太體諒,侄兒一會兒再來給太太請安。」


  說罷,也不等王夫人再叮囑幾句,帶著四喜腳下抹油一溜煙去了。


  周瑞家的一直規規矩矩侍立在王夫人身旁。這會兒賈璉走了,周瑞家的便替了大丫頭彩環的位子,虛虛扶著王夫人,邊走邊覷著她的神色說話:「要奴婢說,璉二爺這性子也太跳脫了些,太太一心想著他,還要把咱們鳳哥兒說與他,怕是二爺心裡並不明白太太的苦心呢。」


  王夫人本就為著賈璉這一年多漸漸不好掌控而驚心,聽了周瑞家的這話面上便淡淡的,卻是不咸不淡的叱了她一句:「爺們也是你能議論的?縱的你們愈發沒了規矩。」


  王夫人心內本就不願把侄女王熙鳳配給賈璉。王家豪富,哥哥王子騰前途無量,鳳哥兒這丫頭在家中更是比她當年受寵多了,若是配給賈璉,日後自己的珠兒寶玉若是與賈璉不合,王家該給哪一個撐腰?再說她雖為了珠兒進學科舉給他定了李家大姑娘,心裡對恪守古禮又寒酸清貧的李家也不是沒有怨言的,將來鳳哥兒進門,妯娌間的嫁妝差的也未免太多了些。


  奈何王子騰不知怎的就瞧中了賈璉。他的意思,就是王家的意思。王夫人在榮國府小心謹慎的侍奉了婆母這麼多年,這一二年吐氣揚眉靠的就是王子騰,日後兒女們更要依靠這個舅舅,自然也不敢在明裡拂了王子騰的面子。


  王夫人主僕心思如何暫且不提,這邊賈璉離了正院心情卻是好得很,進賈赦書房後行禮都比平時快了一分,倒把賈赦惹得老大不痛快。


  赦大老爺有心給賈璉這個不孝子點顏色瞧瞧,偏偏看遍整張書桌,金石玉器沒有一件是他不愛的,連手邊的茶盅都是賈璉月前淘換回來孝敬他的前朝舊物,正是寶貝的時候,萬萬不能用來砸人,也只得罷了。


  重重撂下茶盅,賈赦的眼皮也跟著茶盅蓋子顫了顫,才咳嗽一聲瞪了賈璉一眼:「孽障!天天就曉得跟著旁人燒熱灶,我看你怕是連自個兒姓甚名誰都忘了!」


  若是前世,賈赦的一聲孽障就能嚇軟了賈璉的腿,如今賈璉不過涎著臉嘻嘻一笑就罷了。賈家的老爺們似乎跟兒子們說話時不罵一聲孽障就渾身不自在,賈璉既已摸准了自個兒老子的脈,也就並不放在心上。


  「老爺可是還在為大妹妹的事兒煩心?」賈璉見慣常在賈赦書房伺候的小廝們都退了出去,只留了四喜興兒兩個候在門外等候差遣,就知道他老子這是又要抱怨老太太和二房了。


  見賈赦毫不遲疑的點頭,賈璉心下不住搖頭。他們老爺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在當年被一個孝字壓著低了頭,把榮禧堂拱手讓給了二房。


  既然讓了,得了個馬棚將軍的諢號,就該繼續孝順下去,就讓二房當家做主,好歹能撈個純孝老實的名頭,日後也好將罪責推個乾乾淨淨。可賈赦偏讓完了榮禧堂,又常常心中不平,出門飲宴時耳朵沒聾的都能聽出來不說,府里也是在小事上處處與二房歪纏,白沾了一身腥。


  心知送元春入宮一事了結后必有這一出,賈璉略想了想才開口勸道:「老爺何必煩惱?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大妹妹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頭來,不論其他,咱們一大家子血脈相連,兒子替老爺去送一回,也是全了一份香火情,日後總也好相見。」


  若是邢夫人來問,賈璉少不得還要解釋解釋那兩個荷包的事兒,賈赦向來不把這些小錢放在眼裡,倒是省了樁事兒。


  賈赦的臉色卻並沒有好看多少。他眯眼打量了賈璉一會兒,鼻子里嗤了一聲:「你倒是會為人,卻也不瞧瞧人家拿你當什麼。嫡親的哥哥弟弟都沒了影兒,只會拿你當個管家使。合著珠兒要進學,抽不開身,你是老爺我獨生的兒子,竟就沒有比當管家跑腿更要緊的事兒了?到時候元丫頭出了頭,你是能越過珠兒,還是能越過寶玉?」


  前世還真沒有。賈璉心內自嘲,面上卻還是笑嘻嘻的:「兒子有沒有要緊的差事,二太太她們不曉得,老爺您是知道的。前兒德源齋的掌柜還託人遞了話兒過來,說是尋了一塊好雞血石,正合老爺使,兒子打算明兒就出門給您淘換來,你只管安心享兒子福,咱們悶聲發財,又何必為這些小事添了煩憂。」


  賈赦不聽這些話還好,一聽直接失手拽下了一縷蓄起的美髯,惡聲惡氣的呵斥賈璉:「你還有臉說!二太太是哪個?我怎地聽你和你身邊伺候的一口一個太太?你如今好歹出門在外也是個爺,家裡倒拿叔叔嬸嬸當了親生!」


  為了這個稱謂,賈赦已經同賈璉翻了幾回臉,如今依舊想起來就是好一頓排揎。


  賈璉也不急。前世他喊了半輩子,也沒見賈赦提過一回,足可見前世大房之勢弱,二人父子情分之淡漠,也能瞧出這一年來他的水磨工夫不是白費。


  「不過一個名頭罷了,府里喊了十多年,突然跳起來要改,不說二叔二嬸如何,老太太必是要問的,何苦找不痛快?人心若是向著這邊兒,萬不是一個名頭左右得了的,人心若是向著二房,勒令改了也沒甚用處。等兒子真正出息了,怕是不用老爺說,兩府裡頭自個兒就改了。」


  賈赦本也就是白抱怨幾句,發發他胸中被元春帶走的銀票珍寶激起的不忿而已,聽著賈璉說的頭頭是道,又分外沉靜,不知不覺也就放寬了心。


  火氣一散,賈赦便又覺賈璉順眼起來,也有心思與他商議一二正經事。


  捋了捋鬍鬚,賈赦慈眉善目的開口問道:「前兒遇見王家二老爺,為父聽他的話音,似是有意將他們家大姑娘許配與你。我雖不喜你娶王氏內侄女,然而王家如今蒸蒸日上,顯見的好日子還在後頭,王家女家資又豐,裡子面子都佔全了,便是我去尋,也難再給你配一門這樣四角俱全的好親事,你意下如何?」


  雖說是自己的種,賈赦到底對賈璉的臉皮厚度不甚有把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事關子孫,娶妻乃是關係滿門之事,你也莫要扭捏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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