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薄冰
此為防盜章, 全文購買既可即時看到最新章節。 那年月,多少人都是由親戚朋友介紹、單位里配對適齡職工,維持著社會的和諧穩定與人口的生產力。真正夫婦恩愛/的家庭能有多少?離婚的可也不多。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還沒來得及吹到機床廠大院這個陳舊工業社會的角落, 社會文化也都沒太敢宣揚性/愛解放享樂主義,誰家沒事兒閑得打離婚呢?
更何況都有這麼大孩子了,一句話,「為了孩子」。
所以, 在他們工廠里, 離婚通常就兩種原因,如果女方主動提,肯定是三天兩頭被打,打架打得實在過不下去了;如果男方非要離,就是外邊有人了唄。
在蔡十斤師傅家裡,大家在一張飯桌上吃飯、喝點兒酒, 說說心裡話。
陳明劍酒量不成,喝兩杯啤酒就臉紅,高了。就這酒量, 論爺們兒他還喝不過周遙同學呢。
陳明劍當時哭著不斷地道歉,說對不起她們母子, 但他真的受不了了,當初就不該結這個婚。
這種話丟給老婆聽,瞿連娣早都木然的眼眶裡還是掉了幾滴淚, 誰聽了不是被刀子挖心呢。
「可你已經都結了, 」蔡師傅尷尬地勸, 「孩子都十一歲了哈,你現在反悔說不該結?孩子可已經反不回去了,小孩兒能當成不知道有你這個爸?做事不能這樣子嘛。」
原本就性格不合,志趣不投,當時是前途無望心灰意冷因而委曲求全,可是現在時代變啦,社會變革翻天覆地啦,知識分子已經從「臭老九」一躍變成受人尊敬和羨慕的高薪職業。而且,現在的人,敢於在屏幕上和現實生活里談論真愛了。人一旦有了理想上、靈魂上追求的自由彼岸之花,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方面的渴望與追求,層次也頓時就不一樣了。
那個動蕩時代辜負了許多有才華的人。然後,忍辱負重的人選擇犧牲自己成就他人,內心薄涼的人就選擇互相辜負,還專門坑自家人。
瞿連娣當時表態是說:「兩口子搭幫過日子,就是過日子,搭把手養孩子。
「陳嘉還小,好歹等他長大一些,等他十八歲成不成?」
瞿連娣講這話眼淚又劃下來。她原本不是軟弱的人,她也可以很尖銳,直接掀了蔡師傅家這桌菜再抽陳明劍倆大耳光,有什麼用?她是為兒子著想。
有多少婚姻的維繫是「因為愛情」?
這話問誰誰能答?
愛情,那是一種錯位的奢望吧。
周遙當天傍晚遛達過來找陳嘉,心裡惦記唄。
兩人大約一個星期都沒有見過面,已經臨近開學,他的暑期習題冊和抄書作業都寫完了,不知道陳嘉寫完沒有。估摸就是那些成語和課文還沒抄完,陳嘉一個電話都沒聯繫過他。
陳嘉家門好像鎖著,靜悄悄的,鴉雀都沒動靜,周遙隨手敲了一下,無人應答。
他就是有心靈感應,隨後就扒著門框和窗檯,往上躥。糊太嚴實了,竟然看不見。
他想起窗台上的那個機關,趕緊用手指撥攏,撥開那個推拉式小窗。小窗戶只能開一半,從狹窄的視野往裡瞄,瞄準床上躺的那個「人形生物」。
周遙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終於確認,輕聲叫道:「哎,陳嘉?」
躺在床上的人,就不想搭理他。
「哎,嘉——嘉——」周遙又說。
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不動,然而裝死不太成功,還是被周遙辨認出胸膛的起伏。
「小——嘉——嘉!嘉~~~~~~」周遙拖長聲音,使出他的三十六計之滾地撒嬌大法。就這一招,對陳嘉屢試不爽,這人就吃軟的,還需要隊友哄著。
陳嘉終於從床上爆起,頭髮還是亂的,吼了一句:「你煩不煩啊?」
周遙再接再厲:「嘉嘉——開門勒——」
陳嘉低聲罵了一句三字經,轉過臉來時是笑著的,氣笑了:「你丫能不能說人話,別學小豬叫?」
周遙立刻露出諂媚的笑容:「你給我開門,不然我就去找你家隔壁阿姨聊聊了。」
「你快去,去!」陳嘉說。
「那我去隔壁院兒找唐錚玩兒了。」周遙說。
陳嘉氣呼呼地瞪著他。
「嘉——」周遙打了個眼色。 「眼色」還是獨眼兒的,因為那推拉小窗的縫隙只能露出他半張努力掙扎的臉。他從窗戶縫塞進去一袋巧克力。
「巧克力,給你帶的,再不吃都化了。」周遙說。
「還給你帶一隨身聽,能聽磁帶的,你拿著聽。」他又說。
陳嘉坐在床上,頭髮倔強地聳立,眼神卻沒那麼倔了,轉過頭望著周遙,臉被夕陽斜照勾勒出一道光影,神色複雜,有些感動……
「誒誰啊這?」隔壁阿姨的聲音。
「哦,周遙啊,你怎麼不進去?你扒這兒幹嗎呢?」阿姨莫名地問。
周遙小賊支支吾吾。陳嘉這時一步就從床上躥起,「嘭」得拽開房門。
「遙遙是來找我的。」
陳嘉一把摟過周遙,把人拽進屋子,把閑雜噪音全部關在屋外。
……
「別難受了,好——了么。」周遙說。
「沒難受。」陳嘉垂下眼。
「巧克力,夾心果仁的。」周遙趕緊跟嘉爺獻殷勤,直接把巧克力球往陳嘉嘴裡喂。
陳嘉也就能容忍周遙動不動投喂零食,還碰臉、摸他臉。皺眉笑了一下,不太習慣,摸什麼啊你,摸摸摸。
「還裝不在家,不給我開門,靠。」周遙說,「我一開始真還以為床上一動不動躺的是一件衣服。」
「我都一動不動了,你還非要進來?」陳嘉說。
「我感應到了屋裡有一股強大的小宇宙,再不開門老子就要破門而入了!」周遙很有氣勢地說。
陳嘉口中噴出笑意,隨即又被周遙狂喂巧克力,實在對周遙小賤人罵不出口。
陳嘉抱過桌下的瓜,去院子里水龍頭下洗了洗,回來拎著一把刀:「吃西瓜么,你?」
「吃,謝了啊。」周遙暗暗鬆了一口氣。
「一半一半?」陳嘉看他。
「你平時就這麼吃瓜?你都懶得多切幾刀?」周遙說。他自己家吃瓜切得可細了,他爸把一個瓜對分要切四輪,果然是學機械工程的,對待一個瓜,都充滿了工科人擁有的嚴謹治學的態度,最後要切成標準的十六等分才開始下嘴。
「就我跟我媽,一人一半,就這麼吃。」陳嘉說。
倆人就一人捧半個瓜,對坐吃瓜。周遙把隨身聽放上磁帶,耳機線連著兩人耳朵里的音樂。他時不時伸手替陳嘉塞耳機。陳嘉就負責埋頭吃瓜,不停地吃,大口咀嚼,而他負責為兩個人調整耳機和音量、倒帶或者快進。
這是我的愛情宣言;
我要告訴全世界。
這是我的愛情宣言;
我要告訴全世界。
我相信嬰兒的眼睛;
我不信說謊的心。
我相信鹼鹼的淚水;
我不信甜甜的柔情。
我相信輕拂的風;
我不信流浪的雲。
我相信患難的真情;
我不信生生世世的約定。
……
齊秦的聲線真好聽,讓人乍聽時澎湃,細聽時又淚默,然後一遍一遍著魔似的往回倒帶。
周遙那時覺著,唱國語歌的男人,嗓子第一牛/逼動聽的就是齊秦,第二牛/逼動聽的,沒有了。以私心和私人感情投票,第二就是他的陳嘉。
少年時代,周遙是那道輕輕拂過的風,陳嘉就是那片天邊流浪的雲。
誰相信患難挫折之間成長的真情,誰又相信生生世世會有一段約定?
誰和誰許下的約定?
……
當晚就吃完這隻瓜,陳嘉在院子水龍頭下面,把切瓜刀和勺子什麼的洗涮乾淨,把自己臉和脖子也洗了,跨欄背心上洇濕一片水跡。
陳嘉回屋,把毛巾甩在案板上,西瓜刀插在一邊,就愣了兩秒鐘,沒什麼猶豫。
「你先回去吧。」陳嘉說,抹了下嘴。
「那你呢?明天踢球么?」周遙問。
「踢!」陳嘉痛快地說。
「那你這麼早就睡覺么?」西瓜湯甜味留在舌尖,周遙還意猶未盡,想一起看電視、聽歌。
「我去蔡大大家一趟。」陳嘉道。
蔡師傅家就隔兩條衚衕,分的新房給兒子結婚用了,兩口子就還住在上一輩留下的舊平房。這事周遙是知道的。
周遙隨口一問:「大晚上你去幹嗎?」
陳嘉道:「我過去讓我媽跟陳明劍趕緊他媽的離婚。」
周遙:「啊?」
周遙:「陳嘉?……啊,你還是別去了……」
周遙就是三天兩頭遭遇雷/火彈的轟炸,這一個大雷當晚又把他炸暈了。
在認識陳嘉之前,他太單純、不諳世事、整天混吃傻玩兒,就沒琢磨過這個名詞。他自小都是信奉闔家歡樂、父慈子孝、人間自有美好真情,某些辭彙不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永遠都不會。
當晚,陳嘉幹了一件震動機床廠大院的事,後來很多人都知道的。他跑到工會主席蔡師傅家裡,對著酒桌上坐的、由組織進行勸和調解的他媽他爸,陳嘉大爺就講三句話。
「你們倆到底什麼時候能離婚?!」
「媽,您就跟他早點兒離,甭等到我十八歲,您等吧我不等,您不離我跟他離,趕緊得離!」
「以後我養著您,咱家跟他沒關係了,讓他走人吧。」
「……」
手裡沒拎西瓜刀之類的,但字字都是喂刀。
話說完,陳嘉扭頭走人,全屋鴉雀無聲,大人都說不出話。瞿連娣睜大了眼盯著她兒子,也像當頭就被悶了一棍。陳明劍那性格,被他兒子吼得,臉上掛的兩道淚痕給悶回去了。
蔡師傅還站起來想勸說:「陳嘉你也別這樣……好好跟你爸你媽媽說……也還沒有到那麼嚴重地步,你不要這樣,你們一家三口回去再談談……」
老一輩總愛講一句俗話: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么。
無論什麼婚都要硬拴著、死撐著,多少人一輩子都憋在這一堵圍城裡,又多少人有意願或勇氣打破這堵破城?
當晚陳嘉就是這麼簡單而粗暴,決絕而尖刻,充分表達了他對父母婚姻的態度。很多時候,脆弱而膚淺的不是小孩子,是大人們。是大人們一廂情願以為,小孩無知膚淺,小孩都經不住事兒,他們還小還不懂。
聽說這件事的廠里同事,沒一個會誇陳嘉的,都會講:這孩子怎麼給養成這樣兒?
竟然還有急著吼著威逼爹媽離婚的小孩。
這種兒子算是白養了,臭脾氣,這是不孝。
周遙那時遠遠地站在院子門檻上,望著蔡師傅家門窗透出的燈火,聽著陳嘉喂出的每一把刀。
人生道路上每次走到這樣的時刻,他都會特別茫然、無措,他好像不認識這樣的陳嘉。這個面孔非常陌生,這個人好像離他突然又遠了,讓他難以接受,心裡老難受了。
……
無憂無慮的時光總是那樣短暫,許多細小的岔路口擺在面前,一個不留神,也就走岔掉了。每人都無法預料自己在下一個路口,究竟跟誰能是同路。
離婚這事基本已成定局,就是在單位里和民政局那邊,走一個程序。工會調解不成,民政局還要再調解一遍,一直調解到當事人煩了撤掉申請,或者政府辦事員煩了給你蓋個戳——這是集體和社會對你個人家務事的關懷。
開學之後一段時間,周遙都有些心不在焉,每天升旗、做操,心裡都惦記別的事。畢業班開始面臨升學考試的壓力,校長、大隊輔導員和班主任對他們的態度都不一樣了,從開學伊始就施加各種壓力,讓氣氛格外緊張,學校鼓樂隊、合唱團之類活動,也不讓他們參加了。
然後呢,陳嘉從這學期開始就時常缺課,遲到早退。
他們倆失去了在合唱團一起訓練和一路回家的機會,也沒時間出去玩兒了。
期中考試,全班摸底測驗,頭天語文,第二天考完數學,周遙實在忍不住了,特意路過他們老師的辦公室。因為連續兩天期中考試,他身側後方陳嘉的座位是空的。
「瞧這一個個兒考的!」數學老師在那兒狂躁地翻卷子。
「都還沒有畢業班的意識,我現在就每天說、每天敲打。」鄒萍老師也皺著眉頭。
「你們班陳嘉沒來?就沒參加考試?」數學老師問。
「沒來。他們家不是家裡有事么。」鄒萍低著頭翻語文卷子,按照成績從優到差的分數排列,把最好的幾個學生拎出來看。
「咳……」思想政治課老師說,「父母感情失和,離婚,傷害最大的就是孩子。」
「是,都知道對孩子傷害最大,最後還是離了啊。」鄒萍說。
「瞧這最後一道大題,有幾個寫了的?!」數學老師又說,「就甭提能有幾個做對的了!連周遙都做錯了,哎周遙這題給我錯的呦……」
「他也做錯了?」鄒萍立即抬眼,「我看看他的?」
一群焦頭爛額的畢業班老師,在那裡互相傳閱「重點關照對象」的幾份卷子。所謂重點,就是成績特別好的以及成績特差的,中不溜兒的那些沒人惦記。
「錯得離譜了就,先決條件這就沒看明白么。」數學老師說,「所以陳嘉今天又沒來?那他是怎麼著?」
「昨兒他就沒來,語文也沒考。他媽昨天打電話跟我請假了,說孩子心情不太好,考試肯定也考不好,帶去姥姥家了。」鄒萍低聲道。
數學老師這時候抬起眼皮,凌厲的眼光往門口一掃,頭突然一偏:「周遙你幹嗎呢?躲門口晃悠半天了,你給我進來!」
「……」
周遙臊眉搭眼兒地進了辦公室,被數學老師數落著,把最後一道大題重新講了一遍。
以他班主任瞅他的眼神,估摸他語文考得也賊爛的。
鄒萍突然問他:「周遙,陳嘉今天怎麼又沒來?」
周遙趕緊說:「我不知道啊,他,為什麼沒來?」
鄒萍:「你們倆不是經常在一塊兒?」
周遙:「沒有啊,今天他為什麼沒來考試?」
周遙跟班主任大眼瞪小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啊?我這兒還著急上火呢。
鄒萍坐那兒愣了兩秒鐘:「唐錚住他家隔壁吧,讓……哦,唐錚都畢業了。」
鄒萍「騰」地站起來,心裡終歸放心不下,都兩天沒來了,低聲念叨:「別是出什麼事兒了吧?」
「你甭心慌,打個電話。」思想政治老師說。
「我去他家找!」周遙臉色都不對了,瞄向窗外那個方向。
「你等會兒,沒你事兒不用你去。」鄒萍又把周遙拽了回來,「你給我去下樓做操去。」
鄒萍老師早上已經撥過電話,這時站起來又撥了一遍,那邊居委會接電話的人,不耐煩地跟她嚷:早上不是給您叫過一遍了嗎,她們家沒人!!
鄒老師回過頭來,眉頭緊皺,跟辦公室里幾個同事小聲說:「我是聽說他們家吵得也挺不愉快,陳嘉好像吼著非要讓他爸他媽離婚?不知道後來怎麼著了,到底離了沒有?」
「我覺著你們班陳嘉,那孩子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數學老師抬眼,「不然你還是看看去?」
「不至於吧?……」思想政治老師說。
「我認識他家住哪,我去看!」周遙又喊了一句。
鄒萍老師的妹妹是機床廠廠辦的。
數學老師的公公是機床廠一車間快要退休的職工。
思想政治課老師的丈夫是機床廠財務科副科長。
就廠里誰家有點兒風吹草動的破事兒,全廠迅速都傳遍了。
陳嘉以前每次「正常的缺課」,瞿連娣肯定都來電話,但是今天沒有電話,為什麼今天沒打電話過來請假?……鄒萍順手從椅子背上拿了自己外套,彎腰,把在辦公室里趿拉著的皮鞋提上腳跟。她一回頭,周遙一聲不吭轉頭就跑出去了。
「哎周遙,你去做操!!」鄒老師在樓道里嚷了他一句。
全校整齊列隊,每個班都散開站成方隊,「第七套廣播體操」的樂曲響徹大操場。
周遙就在全校師生的眼皮子底下劃過去,從他們大隊輔導員和好幾位老師面前,目中無人狂奔而過,一陣風似的頭也不回!
這個秋天很涼,寒風四起,西伯利亞的寒潮來得特別早。
周遙都忘了穿外套,冷風把他的襯衫和毛背心一打就透,後背滾過寒戰。他一路瘋跑出校門,橫穿一條大寬馬路,再穿一條小路,然後就是那片衚衕區。
幾天前,他回家曾經提過這事:陳嘉的爸爸媽媽可能要離婚了,真可憐。
「離婚了?呦……咳。」一陣沉默,搖頭。
「孩子跟誰了?」他媽媽俞靜之關心了一句。
周遙說:「他一直就是跟媽媽一起住。」
「那就肯定還是跟著他媽媽過了。那,他們家要搬家么?小孩準備轉學嗎?」俞靜之吃著飯,盤桓著又說,「他們家這麼複雜情況,你以後……咳,孩子也挺可憐的,但你以後少去他家吧。」
「為什麼就少去啊?為什麼不能去了。」周遙在碗里捯米飯粒,「陳嘉他爸反正以前也不在家,現在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