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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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周遙那時年紀,他對於唐錚甩過來的一撥一撥浪言浪語, 還不具備更深刻的理解力。他覺著唐錚就是嫉妒了,你就是嫉妒嘉嘉跟我要好么。
沒兩天, 陳嘉得痢疾這事就過去了,身體痊癒,迅速又恢復了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糙德性。
一伙人還是回到之前那個吃喝胡混的狀態, 上課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搞「大串/聯」, 放學就是踢球打牌看錄像買零食。此外,儘管嘴上經常嫌棄,周遙還是幫陳嘉把落下一星期的功課都補上了。
周遙從學校回來,時常臉上帶個疤,腿上磕塊青什麼的, 一問,說就是在學校踢球太瘋了, 腦袋磕球門門框上了。
「你是踢球弄的嗎?」他爸爸難得注意到了, 悄悄問他,「不是有同學欺負你啊?」
「哪能么!」周遙滿不在乎一笑,「誰會欺負我啊, 誰敢么。」
「也是,在學校里有幾個好朋友就行, 能互相幫助著。」他爸點點頭。
這是大實話, 周遙在學校交了倆很鐵的朋友, 一個陳嘉, 一個唐錚。誰敢欺負他啊?他們仨沒合夥挖坑埋了別人就算不錯了。
每次上下課間操,他就是跟陳嘉一起晃晃悠悠地下樓,走出教學樓,走上操場。下了操,踏著《運動員進行曲》的節奏步點,再一起走回樓道……
他想起來問:「你們家買冰箱了沒有?」
陳嘉說:「還沒呢,要買來著。」
周遙問:「冰箱不好買么?」
周遙以前還真沒在意,電冰箱之類家用電器都是怎麼買的。陳嘉給他講:「聽我媽說,前兩天她們科室分下來那個電冰箱票了,但是她手氣不好,沒抽到票。」
「這玩意兒還看手氣的?」周遙驚呼。
「我媽在我姥姥家打麻將,永遠都是輸的,她從來就手氣不好,摸不到好牌。」陳嘉無奈吐槽。
「讓我去幫阿姨抽啊!我手氣就特好!」周遙是個樂天的,「我爺打麻將,上桌都是讓我坐陪,讓我幫他摸牌搬牌,說我是童子軍陽氣盛,我手壯!」
倘若是周遙家買電冰箱,需要工業券之類的票據么?也不用。畢竟進入九十年代之後,工業品供應放開了,市場上貨源豐富了。兜里不差錢的人,你就自己花錢去城裡電器商店買去;有點兒門路的,就自己托關係拿到票,去買你看中的更高檔的品牌。
工廠里每年也有定量的工業券發放,由行政科再分發給各個科室和車間。有時候經常是,一個科里就分到一張電器票,卻有幾十個人眼巴巴等著抽籤!國產大品牌大件家電都是憑票,假若想買進口品牌就更不容易,需要從「出國人員服務部」那種地方去買。
周遙家也不會缺票。周遙上回在家裡都聽見了,工會主席蔡師傅他媳婦,年後過來他們家串門走動,跟他爸媽說,「我這裡有票,給你們家一張電冰箱票唄。」
工會主席他媳婦,恰好就是廠子里行政科的副科長。
官不在大,在於有用。專門卡在這種口兒上的小職務,可有用了,手裡攥了一堆各種工業券、商品票以及單位里的政策指標,想發給誰就發給誰。可以用於提高自家生活質量,也可以用來貼補親戚,當然更可以用來疏通關係結交朋友。
然而,瞿連娣就是手氣爛,又不願意低三下四去求人,結果就沒拿到這張電冰箱票。
……
那禮拜的周末,周遙又過來南營房小衚衕,就是有事來的,手裡還拎著一個黑色方形小尼龍包。
這個小黑包拎在手裡,就跟單位里下鄉考察的幹部似的,再背著雙手溜達就更有幹部氣質了。用陳嘉的話形容:「周遙你就老是假模假式的,裝吧你就,弄得自個兒未老先衰。」
他一路喜滋滋兒的過來獻寶,結果陳嘉又不在家。瞿連娣倒是在家,熱情地招呼他。周遙磨磨嘰嘰地一笑:「沒……也沒什麼事,我找陳嘉玩兒。」
瞿連娣麻利兒地一指:「隔壁院唐錚家裡呢,你過去找他吧!」
周遙心裡說,靠……很滋潤啊你小子。
在衚衕口拐過彎,人來車往的大街邊上,周遙就看到了那兩個人。陳嘉和唐錚,大約是從附近這片衚衕區搜羅了好多硬紙板子,或者大號電器和傢具的紙質包裝箱之類,再把包裝箱全部摺疊弄扁壓平,打成一捆一捆兒,裝在三輪板車上。
陳嘉把毛衣都扒了也不嫌冷,就穿了一件略舊的白色高領秋衣,口裡呼出許多白氣。洗得次數太多了吧,白色秋衣已經不是純白,袖口磨破。
「哎你倆幹什麼去?」周遙趕緊過來問。
可能比較意外又碰見周遙,陳嘉把眼神一擺,你沒瞅見啊?
陳嘉調開視線,說:「把這些賣了,換錢。」
平板車上堆成一座小山,唐錚家這一堆紙殼廢品估摸著也攢了不少時日,打起捆來一次賣掉。然後,這倆人就一個蹬三輪車,另一個在後面吃力地幫忙推著,去幾站地之外的公家廢品收購站。
周遙立刻轉到板車後面,幫忙推車了。
唐錚騎在三輪車上,回頭一瞅,特別嫌棄:「哎呦,周遙你就別推了,你也推不動,你靠邊兒站吧!」
「不就推個車么,」周遙說,「我能推。」
唐錚一路蹬車還一路回頭損他:「瞧您這少爺穿了身皮夾克,乾乾淨淨的,您哪能推三輪車啊?您這樣兒是應該坐小轎車的人!」
周遙:「呵。」
唐錚說:「最起碼的,您也應該騎輛摩託過來咱們衚衕串門兒吧?讓我們這些蹬三輪的也都開開眼。」
周遙轉頭就跟陳嘉說悄悄話:「你看他這小心眼兒的,我不就是穿了毛領皮夾克么!我又怎麼了我?」
陳嘉綳不住笑一聲:「他就是小心眼兒了,你甭理他。」
唐錚都聽見了,回頭狠狠地一指他們倆,哼。
周遙一路盯著陳嘉埋頭推車的側臉,忽然發覺有人穿一件高領秋衣都能特帥,特別有范兒。
「范兒」這種氣質專屬於一個年代,男生都特別在意,但真不是每人都能擁有,這是天生的。比如,唱《無地自容》的黑豹樂隊那幾個人,在盒帶封面上留著長發、穿著牛仔褲,也不笑,就特別有范兒,年輕人趨之若鶩爭相模仿。就在街頭音像店門口的那倆二流子,也學人家黑豹樂隊的留長發,也綳著個緊身牛仔褲,就跟兩把倒立戳著的墩布條子似的,低腰褲都包不住他們的大花褲衩,從頭髮上往下掉渣兒,特別土氣。
那廢品收費站的管理員,對他們態度還不咋地:「算兩毛錢一個。」
唐錚立刻就皺眉了:「不是五毛錢一個么?上回來還是五毛錢一個!」
「就兩毛錢……這紙板子,哪能五毛錢……」對方嘀咕著。
「這麼大的箱子,就、應、該、五、毛、錢,你坑我呢?」唐錚橫眉冷對,「當我不懂價呢?」
對方就是看他們是學生模樣,以為他們不懂價。陳嘉一手撐在三輪車上,歪著頭說:「別人來你就給五毛一個,憑什麼給我們就是兩毛?」
「成,」陳嘉盯著對方,「那我們就在這兒等,看你今天什麼價買別人的,看看還有誰來。」
陳嘉那眼神,分明就是說,你讓小爺我做不成這單生意,咱就在這兒耗著,看看今天還有誰敢來,看你還能做誰的生意。
唐錚還坐在三輪車座上,手拎著一根包著塑料皮的鏈子車鎖,一下一下敲著金屬車把。
廢品收購站的人,上下打量陳嘉和唐錚的眼神模樣,臉色不太對,什麼人啊……
要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話一點兒都沒錯。對方估摸從這時候就瞧出來,眼前這倆衚衕出來的男孩,日後絕非善類,惹不起。
周遙察言觀色,趕緊跑過來唱個紅臉:「哎呀——叔叔您就給我們算五毛一個唄,我們大老遠推過來的我們多累啊,錢不給夠我們肯定不捨得走,我們都走不回去了!……您到處搜吧搜吧這些東西再賣出去,每個能賺好幾毛錢呢,我叔叔也干這個的,我知道你們一倒手可有的賺了您別蒙我們小孩兒么!……您每個月多賺啊,除了工資您還能賺額外的,多賺一百好幾十塊吧至少?平時還能開著公車出去跑,就這輛車,您這輛『金杯』……」
那廢品站的工作人員都讓周遙給說毛了,快要被說禿嚕了。這男孩怎麼話這麼多,怎麼合不上嘴!
周遙叔叔能是干這個的?收廢品的?
才不是呢。
他叔叔當時是從工廠裡面辭職不幹了,開始倒騰工業廢品和三產物資,就是俗話說的「倒兒爺」。搜颳倒騰的東西從機床零件到廢舊鋼材,再到東北林場的木料,那些東西可就值錢多了,賺老多了,但是跟收廢品賺錢的道理是一樣的。這年月,三教九流都是同一個賺錢的路數。
廢品站的人清點過紙殼數目,繞過陳嘉和唐錚,把一大把毛票子都塞給周遙了,趕緊打發走,簡直不想多看一眼那倆不良少年——眼神瘮得謊。
陳嘉有時候看人那眼神確實瘮。當然,他看外人是一種眼神,看周遙時自覺切換成另一種眼神。
周遙把錢遞給陳嘉,陳嘉又把錢都給唐錚了。
「哦,你就……白幫他幹活兒的啊?!」周遙一瞪眼。
「嗯。」陳嘉點頭,你以為呢?
「那我,我就白幫你幹活兒的?」周遙說。
「那我還得請你點兒什麼?」陳嘉反問。
周遙沒話說了。
陳嘉一笑,笑得瀟洒,伸開胳膊摟了他:「請你吃冰棍成么。」
「……」
「算啦算啦,不用你請客,我自己買。」
「我買。你要哪個?雪人還是雙棒?」
「你買了請我,我再買個請你?」
「有毛病啊,你?」
「那你就買雙棒,雙棒!掰開了一人吃一根棒兒!」周遙說。
陳嘉很聽話地買了雙棒,一人嘬一根。
唐錚騎著平板車在馬路上大張旗鼓地逆行,已經騎回去了。「你不請唐錚吃啊……」周遙瞟對方。
「沒有三棒兒賣。」陳嘉給他五個字,心思就這麼簡單。
周遙一樂。
是的,只有雙棒,就沒有三棒兒賣么。
不是唐錚小心眼,是他自己耍小心眼了。「雙棒」就只能是他和陳嘉兩個人。
人和人之間交叉著交往就是這樣,三人行,「三」,是個比較敏感的數字。如果兩個人耍朋友,哥兒倆好,沒矛盾。如果是四個人、五個人,誰跟誰關係都淡一些,大家一起玩兒也沒大矛盾。就是三個人,總會有倆人之間互相吸引關係更密切一些,另一個人就感覺被疏遠了,好像被排斥了。
周遙就特別在意會不會被那二人疏遠排斥,因為陳嘉和唐錚確實是一個戰壕里掙紮成長的苦命小白菜;而他自己,總好像是對面兒山頭上撅出來的一棵大蘿蔔秧子。各人原本住在不同的山頭,他卻受著少年人叛逆心理的蠱惑、青春時代對哥們義氣的追求,或者根本就是被陳嘉這個男孩強烈吸引了,就拚命想往對面兒那個山頭攻上去,恨不得在陳嘉頭頂上插個旗杆子,上面掛個「周」字兒!
甭說男孩不在意這個,也在意著呢,整天腦子裡琢磨的,就是「班級里誰跟誰要好了」或者「誰不跟誰好了」!眼前一畝三分地,就這屁大點兒事,不然他們還能關心改革開放、社會進步、國家大事?
陳嘉摟著周遙走在衚衕里,主動說:「唐錚最近老是瞪你、說話損你,他心裡對你有點兒彆扭。」
「我怎麼他了?」周遙頓時不悅。
陳嘉猶豫了半刻,講出實情:「就上回你在廠里出事,被高壓蒸汽燙了……他爸挨處分了,還扣了仨月錢。」
「啊?!」周遙真的不知道有這回事。
沒人跟他講過這事,好像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了,總之,有人為這件小事背了個疏忽鬆懈擅離職守的內部處理,幸虧沒造成重大損失,但還是扣了三個月的獎金津貼。
而這人恰好就是唐錚他爸唐學兵,就是一車間廠房的一個值班員,平時就不太受人待見的,每天在廠房後門撞鐘值班,每月混個仨瓜倆棗的小錢。這人工作狀態稀里馬虎,還抽煙喝酒走神兒曠工,結果就被記過了。也就仗著是廠里的老人兒,捧著正式職工的鐵飯碗,不能隨便就開掉他。
用唐錚私底下抱怨的話說:什麼人就老實待在什麼地方就得了,周遙沒事跑咱們廠子里鬧騰什麼啊?他就應該坐著小轎車進出,誰讓他兩條腿兒走進來的?他能算是咱們廠里的人嗎?!
周遙噘著嘴巴,嘟囔幾句,一腳踢在衚衕圍牆根下。
他低頭道:「那我還挺對不住人家的,扣他們家的錢了?」
「沒事兒,你甭跟他一般見識。」陳嘉反而一笑,用力按了他腦門一下,「他們家就那個樣兒,每月扣掉二三十塊錢,都沒錢打香油買大米了!沒法兒跟你們家比。
「我幫他收了幾天紙殼廢品,還有玻璃瓶子,賣點兒錢么。有時候幫人家搬煤氣罐也能賺錢,他們那些人自己懶得去煤氣站換罐子,就找我和唐錚去搬,每個禮拜搬幾個罐……我爭取把這點錢補回來,他也就不生你氣了。
「唐錚這人就是嘴賤,說話嗓門大,人也橫,其實他人挺好的。」
陳嘉一句一句慢慢地說,難得講這麼多話。他和周遙面對面站在牆邊,貼得很近,目光劃過周遙的臉,往遠處衚衕口的方向看去,看那冰雪消融柳樹抽條的景緻。
陳嘉是會講話的,只是平時不說,懶得說不屑說,或者就是沒找到合適的人說。
周遙差點都忘了自己今天幹嘛來了,還是陳嘉說他:「你拿個小黑包,傻不傻啊?就跟咱們廠銷售科那幾個人似的,整天拎個黑包出去拉活兒,賊賤賊賤的。」
周遙一臉嘚瑟,趕緊把小黑包里東西掏出來,就是幾張票據單子:「本來想拿給你媽媽的,還是給你吧!」
「什麼啊?」陳嘉納悶兒。
「能買冰箱的單子啊!」周遙說。
陳嘉一開始以為,遙遙是不是把在單位里抽到的冰箱票讓給他家了?後來仔細一看,不是廠里發的那種冰箱票,是可以走後門去「出國留學人員服務中心」直接提貨的單子。這個不算正式票據或文件,總之誰能弄到個關係,就能去購買那些進口品牌的大件電器。
陳嘉在那一刻神色非常複雜,望著他,沉默了好半天,應該也是很感動吧……
「你不是偷偷從你爸媽那兒拿的?」陳嘉問。
「我不是偷的!」周遙一本正經的,「我就直接問的!我就說我想給陳嘉的媽媽送一個買冰箱的『條子』,行不行?我爸媽就同意了,為什麼不行啊?」
「我們家有富餘的,有三張條子,我們家又不需要買三台電冰箱!難道飯廳里一台,廚房裡一台,我們家廁所里再擺一台?要那麼多有什麼用,為什麼不能給你們?」周遙振振有詞。
「而且質量更好,都日本原裝進口的,可以讓你自己挑你是想要日立的還是東芝的。」他講得頭頭是道,記性特好,聽家裡大人說過一遍,就能原樣複述。
陳嘉嘴角浮出一絲小表情,心裡其實很難受,笑了一下:「你怎麼覺著,我們家買得起進口冰箱啊……」
「其實不貴的,只要拿著條子去就成。」周遙說,「我爸說,這個條子是給你按原來價錢賣,不是外面二道販子倒賣的。日立進口,跟咱們國產的『雪花』什麼的,其實差不多價錢,質量還好!絕對製冷!……絕對不會讓你再拉肚子!」
他獻寶的表情和心情,就跟行政科副科長往他們家送冰箱票時候的表情語氣是如出一轍,自己先就激動感動得不行了,特別可笑。
陳嘉就用一條胳膊摟住周遙的腰,在牆根兒下抱住了。倆人開玩笑似的摟摟抱抱,撫摸對方的頭髮,揪一揪扯一扯,互相賤招了一番……
那時就覺著,遙遙怎麼這麼暖。腦子聰明,人又貼心,遙遙真好。
那也是陳嘉人生中最低谷的幾年,恰好就在這樣的年月,他有幸認識周遙。
在他的今後,將來,一年又一年,恐怕再也回不去那樣貧困、落魄、狼狽的歲月。所以,他今後再認識的人,分量也永遠比不上周遙。
……
周遙直到許多年後,還清楚地記得,他第一回見著瞿嘉時候的樣子。那年冬天北京的雪特別大,漫天雪花從烏蒙蒙的天上旋下來。他背後一條街就是機床廠鐵灰色的廠房大樓,一面耀目的紅旗倔強地迎在風口上。
他眼前就是衚衕口,台階上雪水泥濘,站著那個穿藍色運動褲、頭髮炸著刺兒的男孩。
那時候瞿嘉還不叫瞿嘉呢。多少年過去,無論那小子換成什麼名,變成什麼樣兒好死賴活的臭德性,烙印在周遙的成長記憶里的,仍是那塊揉入他靈魂的鮮活的血肉。
他索求的真的不多。很偶爾的,這個人只是一本正經坐在他面前,低頭撥弄琴弦,對他笑一下,就像撥弄著他的心,讓他瘋狂。
瞿嘉。
……
……
那天,周遙是從廠子的側門溜達出來,在雪地里滑著小碎步,一步一出溜,走路都自帶活蹦亂跳的節奏。
廠里大撥的職工正要下班,把廠子的大門口堵個嚴實。
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冒著風雪,都是一腳踩著自行車鐙子,另一腳撐地,全部像在路口等紅燈一樣,壓線等在大鐵門前,壓抑著奔向自由的衝動。只等下班鈴一響,鐵閘門一開,下班大軍就「呼啦啦」成群結隊地衝出去了……
自行車大軍浩浩蕩蕩,周遙機靈地溜了旁邊的小門。傳達室叔叔沖他一笑:「哎。」
周遙也點個頭,一笑:「叔叔好,打個電話行么?給我媽打。」
「打吧!」傳達室的人一點頭,孩子進來。
「媽,我,您回家沒呢?」周遙在電話里問,「今兒能有我飯嗎——」
他媽媽工作也忙,電話里很直白地告訴他,下午還有課,還有學生談話,家裡沒飯,你姥姥也回老家了不在這兒了,中午飯和晚飯都沒有,剩菜都沒一口,在你爸單位食堂自己解決吧。
「這麼大個男孩子了,自己用飯票到食堂去吃,成嗎遙遙?」他媽媽小聲說,「我這裡還有學生,談話呢。」
他媽媽搞音樂的,說話聲音特別動聽,但就是倆字,「沒飯」!
「哦……這麼大男孩子了……餓死我啦!」周遙掛電話之前哼了一句,我怎麼就不是您學生呢。轉念又一琢磨,哎呀媽啊,幸虧不是您學生。
他都連吃三天食堂了。
周遙小聲嘟囔著,北方食堂大鍋飯的「老三樣兒」,就是炒土豆絲、醬湯燜胡蘿蔔和白菜熬豆腐!食堂就是小爺的家,可是誰家當媽的做飯,敢管醬肉湯燜胡蘿蔔叫「胡蘿蔔燒肉」家裡老爺們兒小爺們兒還不造反的?……肉吶?!
傳達室值班的人都笑他,給他抓了一把花生,揣他大衣兜里,還有幾顆奶糖。周遙也笑,是個樂天並且討大人喜歡的孩子。他特有禮貌地點頭「謝謝叔叔阿姨」,躍下台階跑出去了。
傳達室的回頭跟同事打一眼色:「哎這就是那個,從哈爾濱重工剛剛調到咱廠里的。」
「那誰家的孩子吧?你看穿得這衣服、帽子,還挺時髦的。」
「肯定的啊……一看模樣就是不錯的孩子。」
……
工廠大門正對一條寬闊的馬路,馬路對面就是關東店副食商店。下班的職工有些人進去買菜買副食,還有些人急匆匆地往家趕,馬路上全是烏泱烏泱騎車的人,與揮舞著兩根「長辮子」受電杆的無軌電車爭奪地盤。路邊橫七豎八碼著由自行車組成的壯觀的鐵桶陣……
周遙在副食店窗口買了三根炸羊肉串吃,太他媽奢侈了,一頓飯錢就當成零花給花光了。
商場門口拉著莊重熱烈的紅色標語,掛了仨月了還捨不得摘,代表國營單位職工喊著口號:【慶賀亞運圓滿閉幕,堅守標兵光榮崗位】!
大樓頂上,豎著巨型的廣告牌,上書「團結」「友誼」「進步」。旁邊是一個巨大的卡通形象大熊貓,舉著金牌笑逐顏開做奔跑狀,傻萌傻萌的。那是全國人民都愛戴的亞運吉祥物,名喚「熊貓盼盼」。
那年是一九九零年,正值運動會在北京召開和閉幕,也是周遙上學後頭一回來北京。
周遙就是溜達到他們機床廠附近的幾條小街,漫無目的瞎逛。
他初來乍到,他對哪都不熟。家庭裡面總之對男孩兒都是放養,拎著書包在脖子上掛一串家門鑰匙,就敢在大街上逛。誰家男孩兒都是這樣頑強而茁壯地成長,在大城市的曠野里自由恣意地奔跑。
那邊一個破籃球場,幾個小孩在雪地里打野球。那個球實在太破,在雪地上拍都拍不起,還打個屁,一幫孩子於是又改踢足球了,一窩蜂似的瘋跑。
周遙把帽子外套都扒了,喊了一聲過去,雙方互瞄一眼,喊了幾句「還加人嗎」「帶我玩兒嗎」「跟我們這邊一頭」!他就順利加入了野球隊。
學生們玩起來就這麼簡單。一打照面先互相打量,一看,第一都是男生(認為女孩兒麻煩、事兒多、不帶女孩兒玩);第二,年齡都差不多(再大的大孩兒都去撞球廳錄像廳了);第三,其實都是機床廠職工子弟,在外面拉幫結夥一起玩兒,有這三個滿足條件就夠了。周遙在外面挺合群的,儘管內心極度無聊,跟誰他都能伸能屈,湊合瞎玩兒。
周遙搶著腳底下這個破球,琢磨著,既不像籃球,也不像足球,這破玩意兒是個排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