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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告別

  第十九章告別

  陳嘉痊癒之後重新回校上課, 幸運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 腦子沒比以前笨了。當然, 他脾氣也沒有比從前更溫柔點兒, 被煤氣熏過, 煙火味兒更盛了。


  辦公室里,幾個老師圍著, 輪流給他加碼補課, 利用一切機會開小灶。


  什麼勞技課啊活動課之類的,還有最生動鮮活的生理衛生課,都不讓他去上了,校園生活簡直失去了樂趣。那一陣兒, 陳嘉就坐在辦公室里佔用一張桌子,就在他們鄒老師桌子對面,在班主任眼皮兒底下寫習題冊。


  老師們都是真上心,真負責,是真心不希望孩子因為家庭原因就被耽誤了、就考不上好學校了,把別人家孩子恨不得當成自家孩子似的盡心儘力、殫精竭慮。可生活里也總有些父母,對骨肉漠然得好像對待路人, 誰趕上這樣兒的誰知道。


  鄒萍老師掃了一眼玻璃板底下壓的每周課程表。


  「明天下午有一節班會課, 」她合計著,「不然給周遙開個十分鐘的歡送會,說幾句, 唱個歌呢?」


  她說「唱個歌」, 眼光自然而然瞟到坐對面的陳嘉, 盯著陳嘉手裡緩慢移動的筆……


  「哎陳嘉,不然你們幾個玩兒得比較要好的,明天班會上,一起再唱個小合唱。」鄒萍看著陳嘉。


  「你們上回不是排練過一個,邁克爾·傑克遜的舞蹈?」鄒老師對學生的事兒門清,「你們跳得挺好,你和周遙一起跳一個?」


  陳嘉低頭做他的習題冊,拒絕抬頭與老師的目光對視。


  「我不唱。」陳嘉說,「不想跳舞。」


  鉛筆芯劃在紙上,一筆就把紙戳漏了,寫不下去了。


  鄒萍瞅著他:「……」


  「班會課么,本來就是老師跟你們輕鬆聊聊,集體發言。」鄒萍委婉地說,「我知道你跟周遙關係不錯,他要轉學了挺捨不得的,而且他要過生日了,不然你給大夥吹一段口琴?」


  「我不想上班會,」陳嘉面無表情,「我數學還沒補完,明兒班會課我補數學。」


  鄒萍瞟了一眼她們數學老師,數學老師也回了一個眼色:呵呵。這小子,腦袋沒有被煤氣熏傻,就沒變樣兒,還是原來那個犟脾氣,管不了,咱彆強迫他。


  陳嘉不會參加這個班會的。他也絕不會給周遙開什麼「歡送會」,還載歌載舞,喜相送么?


  他不跟遙遙告別,他不接受。不告別就永遠都沒有「告別」這回事。


  第二天的班會課照常進行,歡送即將轉學回去的周遙同學。


  別的幾位參加過合唱團的同學,連同周遙一起,在班會上唱歌,唱了《讓我們盪起雙槳》《大海啊故鄉》,最後還唱最經典的《小小少年》。


  可惜領過「最佳主唱獎」的那位主力選手不在。陳嘉也沒有去辦公室找數學老師補課,一向自由散漫慣了,也沒人管得了他,他徑直下樓去操場了,一個人。


  他爬到操場的攀登架的最頂上,坐在那上面,坐了一節課,眺望遠處。


  他面向北方而坐,極目遠眺城市的邊緣,樓房後面有一層淡青色的遠山。再使勁看下去,沒準兒就能看到哈爾濱了吧。看到哈爾濱,就看到周遙在哪裡了。


  下課,散學,陳嘉快速回來教室收拾他的書包。周遙一回頭,陳嘉已經拎著書包出教室了,頭也不回……


  這小子收拾書包也太快了吧?深刻懷疑之前就根本沒有把課本和習題冊拿出來過。


  而且,陳嘉竟然在班會課歡送會都不露面兒,讓他挺吃驚和失望的。


  周遙剛想追出去,他身後女同學就喊住他,就是滕瑩。


  「周遙,給你的。」滕瑩靦腆一笑,小姑娘心裡也湧出幾分離別的惆悵,捨不得很優秀的周遙同學。


  「啊……什麼啊?」周遙說。


  「生日快樂。」滕瑩說。


  「哦,謝謝你啊。」周遙笑著接了禮物,遞上來的是一個淺藍色的音樂盒。這天也確實是他生日了。


  周圍有一兩個男生用曖昧的起鬨聲為他們送上背景伴奏音,但這並不能阻撓周遙同學的受歡迎程度,又有女生遞給他生日卡片、巧克力,竟然還有一位直接送他一張藝術照!就是在照相館里照的那種照片,把十二歲小姑娘化成二十四歲似的,畫面朦朧妝容艷麗,抹著很明顯的眼影和紅嘴唇。


  「謝了啊,呵,謝謝。」周遙一一道謝。收女孩禮物,心裡還是挺嘚瑟的,嘴唇劃過一道弧線。


  啊——周圍一群混賬就撲上來了,往周遙身上壓,一個摞一個,「啪啪啪」地就要往他身上騎。男生之間從來不時興送禮物,忒肉麻了,他們有另類的感情表達方式。


  「都給我下去啊!」周遙立刻就閃,屁/股一甩就甩下去一個,才不想給別人隨便騎。


  一群男生,就喜歡玩兒「疊人」的遊戲。疊也就罷了,還要抱著亂摸。摸完了還往他身上「duang——duang——」的撞,哆哆嗦嗦地模仿那些猥/瑣動作,以此表示關係的親熱,這都跟香港三級/片里學的吧?

  「靠,耍流/氓啊,你們快滾快滾!」周遙把那些小賤人都甩開,拎著書包趕緊跑了。


  他風風火火地跑下樓,心思被一根線緊緊地牽著,其實也有點兒難受。


  一出樓門就看到了,操場兵乓球台上坐著那個少年,就是在等他。夕陽灑下一片美麗的光澤,落在陳嘉的白背心上。


  ……


  陳嘉從關東店副食商場買了一盒草莓。


  草莓當時已經過季下市了,這八成是從京郊溫室大棚里運過來的。這種精細水果,賣得比個大西瓜還貴,卻沒有西瓜禁吃解飽,當媽的就都不願意買了。讓孩子「吃不飽」的水果,就是「不划算」。


  周遙問:「買給我吃的啊?」


  陳嘉說:「我做給你吃。」


  「做」草莓怎麼做?周遙然後才看明白。陳嘉就是在灶上架了個小平底鍋,開始熬糖稀。


  老北京人做糖稀,他們在大街上是看過的。大街上經常有擺攤的手藝人小販,吹糖人賣糖人。周遙以前抱怨過一句,「大街上的太臟,都是土,他們還是拿嘴吹的,咱倆別吃了。」


  陳嘉熬了那些糖稀,再把每個草莓蘸著裹一層糖稀,用竹籤子串成一串一串的,插在一塊泡沫塑料上,晾著。


  「這麼好啊……謝謝,好吃。」周遙由衷地說。


  「還沒吃呢,你就說『好吃』。」陳嘉垂著眼睫。


  「你做的啊!」周遙煞有介事地說。


  「我第一回做,我也不會。」陳嘉撇嘴一笑,「好像、好像應該是這麼做的吧。」


  陳嘉這號人,是不會跟誰說感謝的話,不會講「救命之恩小生沒齒難忘」之類膈應的,就用行動表示一下。陳嘉如果對誰好,溫柔了,體貼了,就是把「感謝」「想念」和「捨不得你」這類的話,一股腦都表達了。


  不可描述的微妙情緒一晃而過,倆人又開始扯,周遙說「那我先吃吧不好吃你就甭吃了」,陳嘉說「你丫先等會兒還要凍一下呢!」


  他們就直接把那塊紮成大刺蝟似的塑料泡沫放進他家冰箱。過會兒再拿出來,就是簡陋版的冰糖草莓。


  周遙張嘴接著:「來,給我一口來倆!」


  陳嘉負責端著,周遙就負責擼。


  「生日快樂啊……」陳嘉大爺嘴裡含著冰糖草莓,含含糊糊地祝福了一句。


  「唔。」周遙忙著吃呢,應了一聲。


  「你是天秤座?」陳嘉忽然問。


  「啊,是啊。」周遙說。


  陳嘉笑出聲:「天秤座才真是……你們那邊兒是不是應該說,『老難看了』!」


  周遙:「……」


  笑啥笑啊你?好煩啊,就你美!周遙直接邁開腿騎了,壓著拱著直接把人騎到床上去了。


  草莓是甜的,冰糖是脆的。透心兒涼的,真甜。


  「我們嫌棄人的長相,一般說你這人特『磕磣』!」周遙笑說。


  「好吧,」陳嘉也笑,「老磕磣了你。」


  「我沒你磕磣!」周遙去捏陳嘉的臉。


  「呵。」陳嘉一笑。


  周遙壓在陳嘉後背上,牢牢地箍著人,把陳嘉箍在他懷裡,抱得很緊。陳嘉仍然沒有反抗,沒跟他一般見識,就趴著任憑蹂/躪了……


  兩人貼著抱了一會兒,身上每塊肉都貼著,抱得緊緊的,就是心裡掙扎時,給個無聲的安慰。


  周遙問:「我寒磣了么?」


  「不寒磣。」陳嘉說,「你倍兒好看的。」


  倆人低聲笑了一會兒,很有默契。


  周遙還是覺著攥不住這個人。陳嘉好像隨時都會從他懷裡掙脫,掀翻他,踹走他讓他滾蛋了,隨時都會從他懷裡跑掉。這與他是否轉學離開這座城市都無關的,哪怕能留下來朝夕相處,也一樣的。他其實特別怕陳嘉,又喜歡,又忌憚,又茫然。


  這人隔一陣就抽他一巴掌,再喂個甜棗;過兩天又抽過來一巴掌,然後又變出個甜草莓喂他。


  抽他心的時候他是真難受、彆扭,覺著受不了這小子了,可又捨不得那仨瓜倆棗兒的甜頭,真沒出息。


  畢竟,陳嘉只有對他才笑一下。


  陳嘉只給他一個人做過冰糖草莓。


  第二天他倆約好了踢球,估摸也就是小夥伴們的最後一場球了。


  他就要轉學回去了。那時國企工廠以及事業單位的工作調動很不容易。當年從大城市出去到三線、到東北、到邊疆地區支援建設的大撥工人和技術人員,很多人都惦記著想回來。時代變了,人心也在悄悄地起變化。人人都有私心,都渴望為自己和子女爭取更優越的生活,這時候再講無私奉獻、自我犧牲,就真是蒙大傻子了。


  想回來的人太多,大家就只能各憑本事,各走神通。像周遙他爸周鳳城這種情況,當初是作為高級技術人員去支援東北重工企業的。第四機床廠其實非常想留他,想給正式身份,但就沒有這個名額。國企正式職工,是有數目的,當時都由北京市勞動局統一分配,一個蘿蔔一個坑。有人想要從外地調動工作關係進這個工廠,就必須從這個廠子里調出去一位,去哈爾濱,兩相對換。


  一個戶口進京,一個戶口出京,這樣才行。可在當時情勢下,東三省的重工業經濟早已不如建國時的地位,內部風聲都不太好了,可能要大規模改制,大家都開始琢磨南下呢,誰還願意出京北上啊。


  所以,周鳳城的這個工作關係,暫時沒能辦下來,他就仍是一位領著高薪的合同工。若論工資津貼和各種待遇,他可比蔡十斤、瞿連娣這些人高多了,但是論身份,他就是合同工,而蔡十斤瞿連娣甚至唐錚的爸爸,在後勤鍋爐房看大門的,都是進廠已經二十多年的「鐵飯碗」正式職工。


  而周遙媽媽那邊,情況也沒多麼輕鬆,因為學校也是走名額指標的,一個指標就卡死多少英雄漢。大學是由教育部門按計劃分配老師的名額,每年評職稱都有名額限制。他們音樂學院,十多年間都沒有評過職稱,從77年恢復高考教學之後,很多助教都還沒有講師、教授的職稱。學校里現在還積壓著一大群先來的人,按資排輩苦等這個職稱……坑都填滿了,後來的人想進都擠不進來了。


  陳嘉穿了周遙幫他買的那雙,嶄新的皮面足球鞋,真好。


  坐在球場邊休息時,周遙也跟陳嘉聊天說:「我以前也以為戶口肯定能辦下來,沒想到這麼難啊,太幼稚了。」


  「那你爸你媽帶你一起回去?」陳嘉說。


  「我一個人回。」周遙說。


  「……」陳嘉驀然抬眼盯著周遙,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你一個人?那你在那邊兒就一個人嗎?!」


  「我一人兒無所謂啊。」周遙一聳肩,「我都習慣了,反正他們平時工作也特別忙,我從來都那樣兒的。」


  「你開玩笑?我還有個媽呢。」陳嘉非常擔心,再次確認了一遍,「你一個人?怎麼過啊?」


  「哎沒事兒。」周遙一笑,「我姥姥姥爺還在那邊兒呢,也不是一個人,我一直都是跟姥姥姥爺一起住。」


  周遙的少年時代,原來也是這樣,在雲端漂泊著。


  兩人再次沉默,陳嘉連自己的難受都忘了,握著周遙的手。在天邊流浪的那一片雲上,原來不是只有他陳嘉一個。


  「真沒事兒,我爸我媽肯定得留在北京,佔住位置繼續刨這個坑啊,不然豈不是更沒戲了。」周遙很樂觀地說,「他們留這裡再待幾年,我覺著,應該就能留下來了。到時候,我也就能回來!」


  「我肯定還能回北京,嘉嘉。」周遙看著陳嘉的眼睛說這句話。


  「而且,我寒暑假還可以過來找你玩兒么。」他摟了陳嘉的肩膀,安慰對方,「我肯定回來找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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