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番外 張凡
蘭陵私立中學, 整個城市最有名的重點中學之一。位於市中心偏北,旁邊有幾棟貧民窟似的居民樓。借著合併改造,那一塊居民樓被推平,蘭陵學校吃下來這塊地, 順勢完成了學校的擴建。
開頭幾年, 學校會對原先住那裡的孩子進行選拔招收,免除學雜費。
這所學校師資雄厚,學費昂貴, 名氣極大。招收的學生大多是家境富裕、成績優秀的孩子。他們的世界光鮮亮麗,前程似錦, 本該和他們這些窮人小孩隔絕開的。
人人都說他們是祖墳冒青煙, 走大運, 才趕上的入學陵蘭。
張凡起初心中不屑。後來覺得……可能真的是撞大運。
陵蘭私立學校重視學習成績, 也同樣在意學生的素質教育。
他們每學期都有各種慶賀活動, 文娛節目等等。學校提供場地經費和自由, 以社團或班級為單位, 讓每個同學都能參與各自的環節。
薛城作為班長,幾乎什麼事情都有她的一部分責任。
她剛謄寫完候選節目報名表格,發現班裡缺一個節目。轉過頭, 眼睛找到人群後面安靜坐著的文娛委員,問道:「余世維,缺了一個節目, 你自己的名字忘填了?再加一個聲樂吧。」
余世維立刻搖搖頭, 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面露急色,又搖搖頭。
突如其來的狀況。
薛城立刻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問道:「是昨天感冒了?」
「咳…咳,」他張張嘴,嗓子就像被撕裂一樣疼,啞聲說道:「不是……」
聲音老嫗一樣難聽,他趕緊閉上了嘴。拿筆在紙上寫道:這段時間都唱不了。對不起。
薛城見狀趕緊安慰他幾句。
每個班級要提供至少四個節目去參加選拔,最後選出一個正式演出的節目。
本來四個候選節目絕對能湊出來的。誰知他們幾個會樂器的同學,商量著要組合表演,一起排練了個大節目。又正趕上文藝委員生病不能開嗓。少了一個節目,一下沒有人能出。
薛城正煩惱著,要不要把他們會樂器的人拆成兩組。
選拔通過的組合不能再拆,每個班級正式表演的時候,只能有一個節目能登台。到時候勢必要刪人。
不拆,班級提供的節目數不夠,拆了,弄不好就會很傷人。
她躊躇著,問了下副班長的意見。
男生就沒那麼多的細緻考慮,直接說道:「拆了唄。讓他們自己重新分組,反正不關我們的事。」
這份名單明天就要交了,幾乎沒給她多餘的考慮時間。
班會課上,班主任提了一句這事,問薛城:「我們班的選拔節目都安排好了嗎?」
薛城猶豫了下,點點頭說:「都弄好了。」
「好,班長辛苦了。下課直接給我吧。」
她一愣,低頭看著空缺的名額。半響,拿起水筆。
筆頓了又頓,最後在序號四的後面填寫:鋼琴獨奏。
表演人——薛城。
班會課結束,她直接把表格交給了班主任。沒給自己留後悔的餘地。
「班長也要上台?」
薛城要上台表演還是第一次。
翌日,女生不知道從哪裡聽說的消息,紛紛圍上來,也恭維也玩笑:「班長真的什麼都會。全能,無敵了。」
「還有什麼班長不會幹的事情嗎?」
「誰讓你們都不肯上台,」薛城淡笑著,說道:「只能我去丟臉。一首曲子能彈完就不錯了。」
戈秦文喝著奶茶,聞言路過停留了下,調侃著道:「我還記得開學那時候自我介紹,班長好像說自己沒什麼特別擅長的事情。大概我聽漏了一個字,沒什麼特別不擅長的才對。」
她刻意咬重那個「不」字。
眾人都哈哈大笑。
薛城不置可否,抽了張餐巾紙遞給她,說道:「別斜著喝,漏到衣服上了。」
戈秦文笑著接過,連連道謝。捧著奶茶溜回自己座位了。
……
節目的選拔是在放學后。
演藝廳,大禮堂里已經布置的像模像樣了。學生會的人早就張貼了宣傳海報,歡迎學生進禮堂參觀節目的選拔。因為班長薛城難得要上台表演,班裡人基本都約好了一起去看。
放學后,張凡一個人在教室里多留會兒。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也準備去禮堂。
剛出教室,卻被王啟輝攔了下來。
他找了幾個兄弟,六個人堵住張凡的路。王啟輝眼神不善,報復意味明顯。旁邊的人幫腔看戲,也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看。
張凡心裡一抽,緊張之後,冒出一股強烈的厭惡。為什麼偏挑今天。
薛城去選拔只是為了補空缺。她想著隨隨便便地彈一曲,等被刷下來就沒事了。誰知道班裡會來那麼多人,都坐在下面看。給她加油:
「班長,加油啊。」
「超期待班長的鋼琴!」
「……」
薛城應付著同學們的熱情,心裡輕嘆口氣。早知道不瞎摻和了。
鋼琴這種東西,就算自身天賦再高,也離不開平常日積月累的練習。更別說她本沒什麼天賦,只是童年學過一段時間而已。
突然撿起來練兩下,簡單的曲子彈倒是也能彈。但在這些從小專攻某樣樂器的人眼裡,就是在班門弄斧了。
今天就是來獻醜的。
薛城確認了自己班級的順序,安排了大家入座。
音樂老師看見她就樂了,眉開眼笑,從台上走下來,說道:「我們薛城也是來表演的?」
她點點頭,說道:「班裡的節目不夠,我來湊個數。」
「誒呦,你說是這麼說的,到時候一上台,彈得比我這個評委老師還好怎麼辦。」音樂老師很年輕,二十幾歲的鋼琴專業碩士。
她很喜歡薛城,忍不住逗她道:「你說那時候,我應該站起來當場讚美你,還是羨慕嫉妒恨,瘋狂壓低你的分數,黑幕掉你?」
薛城無奈地揚揚唇,看了周圍同學一樣,說道:「知道了。我如果分數不高,肯定是蘇珊老師黑幕掉的。大家作證。」
周圍人笑成一片,唏噓起鬨:「吼,明白了明白了。」
蘇珊直接被自己的話套進去,半響,伸手戳了下她的腦門,笑著說道:「機靈鬼。」
很快,第一個節目開始。她被喊上去坐評委席。
……
張凡被帶到了教學樓後面。
那麼多人圍著自己,很難逃走或者反抗了。垂眸思索了下,他故意挑釁:「帶那麼多人,你真垃圾。」
語氣平淡,又帶著輕蔑不屑。
然後微抬下巴,等著挨他的拳頭。
既然挨一頓打躲不過,不如早點打完。他們打完,他就可以去禮堂了。他想。
「你這廢物剛剛在說什麼?找死。」
王啟輝被他輕飄飄的語氣激怒,捏著拳頭,一下砸在張凡的臉上。第一拳沒有用全力,但也絕對不輕。他臉一歪,背後直接貼到了牆。雙手被左右兩個人拉著。
多麼遜的台詞。
張凡垂下臉,額前細碎的發遮擋住了眼,心中輕笑,面上卻神情不變。臉上挨了一拳頭,疼感明顯,卻並不重要。這點痛,甚至沒辦法讓他分神一下。
那麼多年,拳頭是他早就熟悉了的東西。
王啟輝打完,滿意地道:「我問你,怎麼樣你才肯……」
張凡急著去禮堂,見他還要說話磨蹭,就順勢蹲下身,從兩個人手裡猛地抽身。
在邊上看戲的兩個人反應過來,抓到他之前,張凡轉身就往旁邊人臉上砸了一拳。
見他還敢反抗,王啟輝明顯愣了下,然後怒道:「你們抓緊他啊!我靠!」
張凡很快再次被抓住,膝蓋上挨了重重一腳,他腿一軟,順勢頓了下來。抬手護住要害,蹲下就不再反抗了。
「怎麼?這樣就慫了?」王啟輝揚著嗓子,又是一腳踹他身上,旋即一拳頭揮上去,「怎麼不還手?剛剛不好挺能的,瞧把你能的……」
張凡一聲不吭,任他拳打腳踢落下。
以他的猜測,至多五分鐘,他們就會停手離開了。
畢竟是在學校里,光威脅恐嚇已經很嚴重了。
他們不敢逗留太久的。
他猜得一點沒錯,但算漏了變數。
身上挨的踢打,兩分鐘不到,拳腳就漸漸慢了下來。旁邊人勸王啟輝,說道:「差不多行了,下次再好好修理他。」
「我們走吧。」
王啟輝橫行霸道慣了,但親自堵人打架還是頭一次,見張凡縮成一團很無力的樣子,以為自己下手狠了。心中有點虛,說道:「好好,走吧走吧。」
誰知才剛從牆後走出來,迎面就遇上巡視的老師。
他們幾個人臉上都有點不自然,躲也來不及躲,只好硬著頭皮打招呼道:「老師好。」
「老師好。」
「老師好。」
「……」
「你們幾個站住,」巡視老師看他們一堆人聚牆後面,就知道沒好事情,以為他們在抽煙,怒道:「小小年紀,好大的膽子啊……」
湊近,卻沒在他們身上聞到任何的煙味。
他狐疑地走到牆后看了看。
事情發生的太快了。張凡才剛站起身,微踉蹌了下,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只能說道:「老師好。」語氣盡量裝作自然。
老師目睹了他起身瞬間的那個踉蹌,頓時明白他們剛才到底在幹什麼。
「你們都是幾班的?這個問題必須嚴肅處理。」
他眉毛往下,掏出手機,就要聯繫他們的班主任。
張凡心中焦急著,臉上裝作疑惑的樣子,說道:「老師,我們沒做什麼啊。」
王啟輝幾個都愣住了。
反應過來,他們也跟著點頭,「就是就是,我們幹什麼了老師。」
「放學就不能散散步了?」
「我們也沒隨地亂扔垃圾。」
「……」
巡視老師冷笑了聲,指了指沙坑旁的監控,說道:「你們以為那個監控拍不到這裡來?等班主任來了,一起跟我去保衛科親眼看看,學校里是沒有死角的。」
王啟輝傻眼了,偃旗息鼓,閉上嘴不說話了。
既然暴露,態度也就無所謂起來,說道:「老師,我們跟同班同學開個玩笑。班主任劉凱夫。」
不就是打個人,還能把他怎麼樣么。
巡視老師又是冷笑,不再廢話,直接打電話。
張凡見狀忙問道:「老師,我還有事情,能不能先走。」
「有什麼事情?」以為他在害怕事後遭他們的報復,於是安慰道:「同學你不用害怕,你們班主任是眼裡容不進沙子的人。他們以後,絕對不敢再欺負你!」
……
上台表演的人坐在前排,按順序去場后,旁觀的同學都坐在後排。
十幾分鐘后,就輪到薛城的班了。
她第一個上場,選了一曲《致愛麗絲》。節奏流暢,平平淡淡地彈完了。
一曲結束,她站起身,在掌聲中鞠了一躬。
然後心裡微松,返回幕後。準備直接從後台離開。
後台,有學生會的學生端著碟子,熱情地道:「同學,吃點糖吧。」
小碟子里都是包裝亮晶晶的水果糖。
薛城順手拿了兩顆,笑著道謝。
她走出藝體樓的時候,正好從側門遇上新同桌張凡。
他看見她,明顯愣了下。身上的校服有點亂,額前碎發下露出一雙眼眸,滿是匆匆焦急的神色。又頓住了,漸漸化為失落。
薛城覺得他滿身不開心的感情太明顯,想了想,安慰著道:「你是去看排練嗎?別著急,都才開始呢。」手插在口袋裡摸出剛才的水果糖,遞給他道,「給你糖。」
粉色水果糖裹在閃閃的透明包裝紙里。
他遲疑了下,伸手接過,心像被燙了下。
道謝的話在喉嚨滾過,腦子空白,愣是什麼也說不出。於是不自信地偏過頭,避開她的眼神。緊張得不行,就怕被她看出點什麼。
「你快去吧,」薛城給完他糖,揮揮手道:「明天見。」
徑直往前走,留給他一個背影。
張凡盯著手心裡的糖果看了半天,唇角揚著一個笑容。想著錯過了她的表演,又微垂下來。心裡空蕩蕩的,酸澀的感覺慢慢湧出,填著一些失落。
他直愣愣地走進了藝體樓,準備略晃一圈就出來。
走了幾步,手心握著那顆糖,心跳開始重新砰砰的振作。
沒關係,節目結束了也沒有關係。
下次肯定、肯定還會有機會的。
安慰了半天,還是滿心苦澀失落。只有更緊地攥著手心的糖。
他攤開手心看看。陽光下,很小的糖果,外包裝是閃亮亮的半透明紙。
鬼使神差,拆開來,放進嘴裡。
甜味慢慢在口腔蔓延,草莓味的,一點點蔓延到心裡。奇迹般的,撫平了他原本的沮喪急躁等等一切糟糕,只留下純凈的甜味了。
——
很多年後。
薛城看見他的身份證,好奇地道:「怎麼還夾著一張糖紙?」
徐凡成含著笑,把保存很好的糖紙拿出來,笑得極溫柔。說道:「這是我的護身符。」
陽光下,半透明的糖紙閃亮亮的,彩光粼粼,一如最初的模樣。
這張糖紙,他隨身帶了十幾年。
以前的很多事情,她早就不記得了。
沒關係的,他會慢慢地告訴她。
告訴他,那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是怎麼用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顆水果糖,把別人破碎不堪的人生無心地縫補著。成為他的救贖意味的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