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攤牌

  海倫娜撥通訊過去,是周玉臣的副官接的,說上將正在會議中,她問周上將多久結束會議,副官含糊地說不確定,上將事務繁忙。


  她便請他轉告,想請周上將明天到她的住宅喝下午茶。


  「哦——」副官眉毛抖動一下,「是……是這樣嗎?」


  海倫娜皺起眉道:「有什麼不妥嗎?」


  對路易斯來說,讓他代替正坐在他對面的某人拒絕這麼一位大美女,真是件極為難的事,可他不得不現場編出謊話來,眉毛直抖:「事實上,上將明天也……」


  「也很忙,是嗎?一下午都要參加會議,沒空搭理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海倫娜可是步步緊逼,她說這話時並不盛氣凌人,而是驕傲中帶有一點淡淡的委屈,令人心生憐惜。「明天不行就後天,後天我會親自上驛館來,就要看上將肯不肯賞這個面子了。」


  副官的眉毛不抖了,而是緊緊擰在一起,顯得苦哈哈的:「也不只是忙的問題,上將知道公主和庄教授的婚約,總是這麼插一腳,實在很不合禮數……」


  海倫娜咬了咬嘴唇,冷冷道:「明天庄晏不會過來,我有些話想單獨和上將談談。」


  單獨談談?那更不得了了。


  但路易斯還沒找出能委婉拒絕的詞句,海倫娜已經關閉了通訊。


  路易斯對面坐著周玉臣,看了他一眼,繼續批示手裡的文件:「讓你公事公辦地拒絕她有這麼難?」


  路易斯埋怨道:「不難你為什麼不自己跟她說?」他可是個心智健全的成年男人,碰到這麼漂亮並且對他的上級熱烈追求的公主,真是狠不下心拒絕。


  周玉臣手裡的筆尖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對於屬下的牢騷頭也不抬道:「所以發給你的薪水都是浪費了?」


  路易斯搖頭道:「如果你就這麼拒絕了,只怕公主更加追上門來了,還不如明天去赴約,說清楚不就好了?我聽她的口氣像是要跟你攤牌了。」


  周玉臣的筆尖頓了頓,眼前劃過的卻又是淡金色的短髮,冷淡的藍眼睛。他點了點頭,認可了路易斯的提議:「過會兒回一則通訊,說我答應了。」


  路易斯領命,站起身來,想起一事又道:「對了,玉郎的飛船今天到。」


  周玉臣頷首道:「讓他過來吃晚飯吧。」


  庄晏訂下了那株倫布朗型的鬱金香,花朵還得在店家手裡養個幾天,才能正式交貨。庄晏想,等花送來了,就再親自上門送給海倫娜吧。現在她恐怕怎麼也不想見自己了。


  到了學校,兩堂大課的間隙,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一個學生埋頭小步溜進來,正是凱文·布爾韋爾。


  那天在洗手間和同學議論庄教授被抓個正著,被要求次日早上九點去庄晏的辦公室,兩人第二天都戰戰兢兢地去了——辦公室沒人。之後凱文過了足足半個月提心弔膽的日子,但教授一直都沒有如他意料之中地找他「喝茶」或者是整治他,他的選修課也照常進行。只是在一次小測驗之後,他又被通知去庄教授的辦公室談話。


  他嚇了一跳的同時,心裡反而踏實了:該來的總是會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誰知去了庄教授那裡,庄晏要對他說的卻是:他的小測驗成績太差,這樣下去期末肯定掛科,讓他乾脆去教務處退選了這門課。


  凱文和這位庄教授再一次打照面,才發現對方壓根就不記得「洗手間風波」,也不記得他這個人,心裡本來鬆了一口氣,可被對方當作問題學生處理,又不免漲紅了臉。


  他的底子確實不好,儘管開學這一個月來,學習比別人勤奮刻苦得多,但受所受平民教育的限制,他和身邊那些出身貴族、從小受精英式教育熏陶的同學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庄晏的這門課結合美術和軍工理論,就是有底子的大一新生都未必敢來,他也是無知者無畏,於是在第一輪小測驗中光榮墊底。


  庄晏的建議非常不留情面,嚴重點可以說是歧視差生了。聽到這種建議的人,要麼感到被羞辱,怒而退課,要麼就是識趣地聽從建議,畢竟教授都這麼說了,退選還能保全掛科記錄。


  但凱文似乎有點明白這教授的行事風格了,並沒有覺得對方在羞辱自己,反而心裡不知哪竄出來一股勇氣,紅著臉道:「可我不想退課,教授。」


  庄晏講課方式很獨斷,訓斥學生很刻薄,但同時對知識的講解由淺至深,旁徵博引,有條不紊,只要你不上趕著挨罵,認真聽課,會覺得這位年輕教授的一堂選修課比那些必修學科講師的課要享受多了。


  他說出那句話,辦公室里就安靜了。庄晏瞪著這個無知無畏的大一新生,手指在紅木辦公桌上一下一下敲著。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凱文硬著頭皮,等待來自教授的嘲諷。


  過了好一會兒,庄晏開口了:「你非得這樣的話。」


  「那就由我出面告訴教務處讓你退課。」凱文心裡預感著這麼一句話,他知道如果學生的能力不足,是可以由老師強制退課的,只是這種案例很少。畢竟授課在大學老師們的工作中佔比不大,他們要當導師,做研究,沒那麼多心思放在一門課里的某個學生身上,只要掛科率不超標,學生掛了就掛了。


  像庄晏這樣只一個學生不及格都不能忍受的老師也算是異類。


  就在凱文支撐不住,決定改口投降時,庄晏冷淡的聲音響起:「那就來我這裡補課。」


  凱文抬頭,獃獃地看著庄晏。


  庄晏低頭在電子光板上調出日曆道:「一周兩次……三次,如果一個月內效果不明顯,我就通知教務處強制退課。」


  於是就有了眼下這一幕,庄晏坐在辦公室里,凱文低著頭溜進來,他是來交作業的,順帶領走教授批改過的作業。


  他走到庄晏面前,遞上自己的作業,庄晏抬頭接過,同時將一疊厚厚的素描紙推到他面前。


  庄晏的習慣,要求學生的設計作業都要用素描紙完成,不能用光板。


  凱文看著紙上滿滿的紅叉和紅批,已經從挫敗到麻木了。正要退出去,忽然庄晏問道:「你喜歡機甲?」


  凱文身體抖了一抖,見庄晏看著他,電子筆指了指他手裡最上面一張的稿紙背面。


  凱文翻過稿紙背面一看,頓時窘迫得不行,他功課太多,結果做作業的時候看都沒看就拿了一張背面已經畫過的稿紙!


  稿紙背面是他設計的機甲……與其說是設計不如說是幻想,年輕的男孩子里不喜歡機甲的恐怕是少數中的少數。但機甲這種東西對於民眾來說,只存在於熒幕和書本里。能真正駕駛機甲登上戰場的,只有軍隊中的哨兵和嚮導。


  每一所正規軍校都有專門的哨兵嚮導學院,覺醒后在「塔」里接受完基礎訓練的哨兵嚮導們,將被送往軍校,在一塊被劃分出去的廣闊的隔離區里,學習如何駕駛機甲,並肩作戰。那裡簡直是機甲愛好者心中的聖地。


  庄晏居然還認真評價他的圖紙:「設計太異想天開,小說和電影看多了。」


  「我,我就是畫著好玩……」凱文覺得自己的臉要蒸發爆炸了,他還把幻想的機甲的每個部件都畫出來了,還做了註解,結果,這簡直丟臉到家了。


  庄晏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指指靠牆的書櫃道:「左邊上往下第三排第八本,第五排第二本。」


  凱文咽了咽口水,走過去,按庄晏說的找到了兩部無比沉重的大塊頭。


  庄晏道:「回去看完,以後每周抽查。」


  凱文哆嗦了兩下,低頭看看那兩本大塊頭。庄晏又道:「希望一個月後你的設計能稍微腳踏實地一點。」


  凱文臉還是漲紅的,但眼睛卻亮了起來,朝庄晏恭恭敬敬鞠了個躬,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辦公室,來到樓梯旁邊。凱文的心還是咚咚直跳,他腦中忽然閃過聽別人說起的關於庄晏的傳言:「他們說庄教授天才,是因為他曾經是帝國軍事學院公認的機甲設計天才……」


  第二天下午三點,周玉臣不早不遲,準時赴約,坐在安道爾皇室在楓丹白露的房產里。牆上的古老掛鐘一格一格轉動。


  公主從旋轉的大理石扶梯上走下來,她的妝容和打扮都很符合下午茶的場合,但又經過精心雕琢,尤其凸顯她的美麗。


  周玉臣起身行了個禮,公主從露面開始就目不轉睛盯著他。


  她本來是打算攤牌的,可是當她看到周玉臣,兩人對視過之後,她又不想攤牌了。


  周玉臣對她無意。有現成一個庄晏做對比,她分辨得出男人對自己是有意還是無意。


  既然周玉臣對她無意,那麼她攤牌就是為兩人壓根沒親近起來的關係畫上句號。周玉臣已經表露出避嫌的意思了。


  即使眼下無意,未來他們可以製造出更多相處的機會,更多的可能——只要沒有一個庄晏逼得那麼緊的話。


  公主走下扶梯,兩人寒暄,男人的聲音低沉醇厚,響在有些空曠的客廳里,讓人耳根子發癢。


  她笑著請周玉臣坐下,端莊優雅地坐在沙發上,開始敘起了閑話。


  昨天是一時衝動了,她居然差點逼問這個男人愛不愛她。她的身份還不明不白,這叫他怎麼說出拒絕以外的話?


  她該攤牌的人是庄晏。


  周玉臣坐了半天,聽海倫娜公主說了一堆閑話,知道路易斯大概是出了個餿主意。


  他和這位公主沒有熟稔到可以放鬆心情談那些有的沒的,他很快思考起如何脫身來,目光一掃,在客廳另一面牆壁上看到一幅畫。


  秋日的燈籠樹,綴滿金黃樹葉的枝條隨風擺動,葉片紛紛吹落,斜斜地飛過畫的正中,滿地金黃里,畫中的遠處,一個人影騎著自行車路過。


  這是蘇普林大學的景緻,學校里有一條大道,道兩旁栽滿了長得極茂盛高大的燈籠樹,這種樹的葉子像一串串的小燈籠,到了秋天,從在坡上的一端朝這條筆直的一眼到頭的大道望去,是很令人心曠神怡的景緻。


  況且這幅畫的色彩濃烈又溫柔,很能打動人。


  他許久不回蘇普林大學,卻在海倫娜公主的客廳里重溫了母校景色,不禁問道:「公主的這幅畫是從哪得來的?」


  海倫娜跟著看去道:「噢,這個,是別人送的。」她見周玉臣的神色似很有感觸,便道:「上將喜歡的話,就送給上將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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