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 116 章
程千仞與顧雪絳上次見面,在佛光山慈恩寺里。他們身陷重圍, 並肩作戰, 那時顧雪絳還是紫衣公子打扮, 護在林渡之身前, 插科打諢,笑罵群雄。
朝光城再見, 顧將軍披堅執銳, 氣勢冷厲, 倒顯得程千仞平靜溫和。
他們屏退左右,城頭敘話,時間有限,也不必寒暄, 話題開門見山。
顧雪絳:「你到底是要跑路,還是去做太子?」
朝局雲譎波詭, 皇都是野心家的一場美夢,未知危險伴隨著巨大寶藏。但以他對朋友的了解, 程千仞權欲不重, 做院長、做山主, 大多出於責任心。
「我跑什麼,天賜不取,反受其咎。」
長風浩蕩,天高地闊, 護城河波光粼粼, 城頭旌旗飄揚。
「我可以迴避, 但它會成為我的心結……劍道已至瓶頸,我冥冥中心有所感,突破的契機應該就在皇都。」
顧雪絳:「你是不是太急了。修行路上三道關隘、三座險峰,你才闖過險關,就迫不及待要登山?」
「見山攀山,見海趕海。我怕什麼。」
換做傅克己,肯定會嚴肅勸誡他端正態度,但顧雪絳只是狠拍朋友肩膀:「好!」
在人與魔族漫長的戰鬥歷史中,攻城器械與城牆層層加高。直到今天,朝光城作為大陸第一要塞,城牆高三十餘丈,由堅固無比的花崗岩砌成,遠望像萬仞山脈延綿,接天連地,鋼筋鐵骨般駭人。
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會想起歷史上那些驚心動魄、事關種族存亡的戰役,因生而為人感到萬分自豪。取水滄江、暗流洶湧的護城河,刻滿防護符文的牆體,城上巨大的投石機和弓弩,共同見證偉大將領的功勛、人族世世代代不屈的鬥爭意志。
顧雪絳看見這座城,就想起少年時的野望。
「千仞,謝謝你。」
平叛之將固然威風,卻不是他初衷,殺神凶名也非他所願。成為守護家國、令魔族聞風喪膽的鎮邊之帥,才是他最高理想和終身抱負。
唯一遺憾,只是聽說徐冉已經調任禁衛軍,前日啟程赴任,可惜不能與昔日好友並肩作戰。
一腔熱血酬知己,知己一個也無。
「除了你,誰堪此重任?」程千仞道,「我得走了,安國一直盯著我,好像我會破碎虛空、消失不見。」
顧雪絳拉住他,低聲道:「最後一件事。自林鹿東出朝光城,便失去音訊。我派去跟他的人,可能是被他發現了,所以故意甩開。我猜他不想再跟我有牽扯,但是……」他說到這裡,聲音更低,好像這種請求很過分一樣,「如果你有林鹿的消息,請告訴我一聲。我沒想打擾他,只是擔心他。」
程千仞:「沒問題。」
他們擊掌撞肩。
眼看顧雪絳進城,徐冉才收拾行李準備啟程。其實沒什麼可收拾的,開局兩把刀,話本全靠買。
她此時便在擦刀。
白閑鶴這次幫她隱瞞行蹤,勉強算她同夥:「你不去見他一面?自你離開神武軍,就再沒見過他了吧。」
「我是勸他保重,還是罵他幾句?沒意思。如果他哪天攤上事,我願意捨命去救,現在讓我見他?算了吧。」
亂世初起,徐冉、林渡之便隨顧雪絳參軍。那時學院剛停課,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各奔前程,與三兩好友結伴,便覺未來無限可能。他們三人也確實有過一段意氣風發的快樂時光。
白閑鶴:「……何至於此。」
「我和林渡之親眼見過他戰前勸降,敵人不降他便屠城。千仞只是聽說,這不一樣。」徐冉一邊擦刀,一邊慢慢說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任何動作都不再急迫。
「以前我們有門課叫軍事理論基礎。有一天,先生問『東征之戰中,如果你是魔族將領,如何最快攻下朝光城?』,你猜他怎麼答。」
她平靜地複述顧雪絳的答案,時隔多年,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記得一清二楚。
白閑鶴聽罷,感嘆道:「是他會做的事。他根本不用修這門課。」
「這門是副課,他主修『博物志』。熟知各地風土人情,每條山脈的走向、每支河流的汛期。他剛到神武軍時,手下兵將不夠,經常挖渠引水、築壩攔河、再埋下爆破符,使山石崩落,利用地勢做水淹、火攻。南淵精神本來提倡『學以致用』,但教博物志的先生專門寫信給他,說自己沒他這種學生。」徐冉收刀回鞘,「我在講笑話,你怎麼不笑?」
白閑鶴輕咳一聲,心想這比傅克己的冷笑話還冷,我怎麼笑得出來。
徐冉話鋒忽轉:「長公主讓你留下與他共事?你什麼感覺?」
「流水的元帥,鐵打的總參,我十分驕傲。」
他自認是除安國公主外,最熟悉鎮東軍,最了解朝光城的人。
徐冉嘁了一聲:「聽說你以前和他有過節?」
「天大的過節。只等他馬背衝鋒的時候,我躲城頭放他冷箭,不信搞不死他。」白閑鶴搖搖扇子:「行了,別拿話試探我,在其位謀其政,我既然留下,必定盡心儘力地輔佐新元帥。」
徐冉被拆穿也不扭捏:「輔佐不指望,你每天催他按時吃藥、少抽點煙,別死就行。」
「我覺得你還是挺關心他的,你不如自己跟他說,免得後悔。」
徐冉背上雙刀起身,紅髮帶如跳躍火焰,姿態瀟洒:
「行走江湖,哪來那麼多後悔事。」
程千仞乘坐雲船前往皇都,同行還有兩位公主與鎮東軍精銳,按太子歸京的儀軌看,這遭排場足夠煊赫。
但顧雪絳、傅克己留在朝光城坐鎮宗門聯盟,徐冉不與他們一路,他身邊沒有一個朋友,只有懷清、懷明兩位弟子隨侍,也算孤家寡人。
龐然大物在雲海間穿行,山川河流一閃即逝,程千仞站在甲板邊,穿過雲層向下眺望。
溫樂和他聊天,像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春天最好啦。宮裡柳樹結絮了,到處都是白茫茫,粘在我裙子上像絨花。還經常有野貓跑進我宮裡,爬在花架上曬太陽,也不怕人,知道我脾氣好才來欺負我,別人宮裡都沒有的。四月暖風一吹,天氣晴朗,最適合打馬球,你十一歲生辰的時候,父皇送了一支球杖給你,名叫『龍骨』,花紋特別漂亮。可惜被我弄壞了,你還一次沒用過……」
她已經出落成大姑娘,程千仞也不好再拍她的腦袋,只能寬和笑笑:「我真的想不起來。」
溫樂沉默片刻:「沒事,哥。」
一團黑色的東西破雲而出,嚇了她一跳。渡鴉翅膀拍打雲船外的無形屏障,發出細微響動。
溫樂微驚:「這是什麼鳥,竟然能飛這麼高,還沒有被凍死。」
程千仞想了想,伸手將它提進船里:「如果它每日都在暴風雪中穿行,當然不懼區區冷風。」
溫樂不明所以。
「千仞,見信如面。慈恩寺一別,數月未見。一位舊識請我做客論法,我於清凈之處小住,暫不問人間事。一切安好,不必記掛。」
林渡之的字跡貫來神韻超逸,寥寥數語,足顯持筆者心緒平靜。不等程千仞回信,極通靈性的渡鴉振翅高飛,隱沒在雲間。
寫信人不需要他的回復,只是單方面通知他。他想,林鹿除了蓬萊寶華寺的同門、學院里的朋友,還有其他舊識嗎?
程千仞入城那日,是個艷陽天。
春日裡百花盛開,皇都百姓捧著花籃花束擠滿長街,從拱極門到朱雀大街,一條大道如披錦繡。
王朝第一神將安國長公主,帶領長年與殘忍魔族戰鬥的威武之師,每逢她回京,都會迎來民眾的熱情歡迎。這次除了鎮東軍將士,人們為了一睹南淵院長、劍閣山主、未來太子殿下這位傳奇人物的風姿,黎明時分便在大道兩旁站隊。
程千仞端坐在高大的輦車上,前面宮廷禮樂儀仗隊開路,轟鳴禮炮聲使他頭暈,不得不調動真元抵禦。
他今天的禮服裡外三層,是懷清、懷明幫忙穿的。朝歌闕在劍閣教過他如何穿戴複雜禮服,但他那時心思不靜,竟然沒學會。
道旁人群追隨輦車奔走,歡呼聲一浪接一浪,明亮的春光里,寶傘華蓋旋轉,漫天花葉飛舞。輦車上的懷清、懷明視野開闊,一眼能望到與天際線相接的連綿宮城,不禁心潮澎湃,好像飄在雲端。
「這就是皇都啊。」
文人墨客寫了又寫,寫不盡它半分風姿。三尺見方的黑金磚石鋪地,大道可容八架馬車并行、道旁古木望不到頂,將天地撐得更加高闊。戰火紛亂、窮困疾病,像另一個世界的苦難。而它永遠是輝煌、威嚴的模樣。
「那是摘星台嗎?」懷清怔怔道,「真的好高。是不是比我們觀雲崖更高……」
程千仞拿下雙院鬥法榜首時,也曾打馬遊街,花汁染紅了馬蹄。那年初露鋒芒,再老成世故,眼底也帶出飛揚神采。如今著實心緒複雜,一言難盡。他不遠萬里來到皇都,來找尋戰場上找不到的答案,來見證更廣闊的江山。
不知過了多久,儀仗隊終於臨近正宮門,程千仞起身揮手,送別人群,將歡呼拋在宮牆外。
太子歸京,入住東宮。理應先去太極殿見過聖上,然後設宴極樂池,請百官同樂。
但程千仞不是尋常太子,眼下局面也不是尋常時候。
聖上神志不清,如果太子去朝辭宮拜見首輔,皇族面子過不去,長公主第一個不答應。所幸朝歌闕安排在東宮設宴,為太子接風洗塵,使安國鬆了一口氣。
輦車行駛在開闊而縱深的廣場上,懷清懷明好奇地張望,只覺雄偉宮闕當前,自身渺小如長空之雁。大殿坐落在廣場盡頭的三層高台上,仰頭也看不清楚,好像蒙著一層金光,兩側復道蜿蜒,闕樓飛檐斗拱。禮樂儀仗隊跪拜請辭,耳邊終於清靜了,馬車再次動起來,緩慢繞過前朝三大殿,向內廷駛去。
前殿是處理朝政的地方,白牆、紅柱,青黑色琉璃瓦,氣象雄渾,陣法波動不甚強烈,卻隱隱透出自信、強大的意味。轉入內廷才像回家,花紅柳綠、平湖假山有了人情味,溫樂的馬車立刻趕上他們,小公主放肆喊道:「去我宮裡玩啊!」被騎馬的安國一把摁回去。
馬車繞過一個又一個彎,數不清的離宮別殿被拋在身後。眼前出現一片漫漫水光,極樂池相當於四個太液池大小,春天湖邊楊柳飛絮,映著陽光與琉璃瓦,好似金塵玉屑,紛紛揚揚。
程千仞看著湖邊楊柳,忽然道:「停。」
趕車的內侍忙不迭停車,一行人湧上來,鋪腳踏撐華蓋。
程千仞擺擺手,甩開禮服外袍,從車上跳下去。
安國追上來,不明所以。
「回去歇息罷,我自己去。」
眾人露出擔憂神色。
安國公主擔心他一個人面對朝歌闕,心情緊張,懷清懷明擔心他宴上無人服侍,不顯尊貴,溫樂的擔心比較簡單務實:「你不會迷路吧?」
程千仞笑笑:「我走南闖北這幾年,也沒把自己弄丟啊。」
聽說東宮就在極樂池後面,想來離得不遠,距離晚宴還有三個時辰,時間寬裕。
懷清:「既然山主想自己走走,活動一下筋骨,那我和懷明在東宮等您。」
程千仞打發他們離開:「安心歇著去吧。」
春風拂面,楊柳依依,程千仞乘湖畔小舟,以真元催動,徐徐前行。
上岸時聽見戰馬嘶鳴,他尋聲去看,尋到一片土地夯實的開闊場地。聽說宮裡有大小十餘座馬球場,數緊鄰東宮這座最大。
歌舞昇平年歲,精力旺盛的年輕人痴迷打馬球,以彰顯自信和桀驁,現在王朝的精英子弟大多去向戰場,經歷更驚險、更嚴厲的考驗。從皇宮到京郊,球場都空了下來。
他本想見識下宮廷御馬,卻先看見球場外圍的浮雕走廊。壁畫刻在數丈高的石壁上,繁複的防護符文與刻刀痕迹融為一體,行雲流水、栩栩如生。
騎兵奔襲、箭矢如海、巍巍邊城……東征之戰中每一場經典戰役雕刻在這裡,曾是帝王最引以為豪的輝煌功績。然而對照今日,東民南遷,王朝版圖失去白雪關,未免顯得日薄西山、凄涼無奈。
程千仞順牆壁行走,打量壁畫,宮娥內侍遇見他,遠遠行禮叩拜,不敢近前,生怕衝撞貴人。
等他看完浮雕長卷,天色已經暗了,接近點燈時分。七拐八轉,四下無人,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皇宮真的很美,他也真的迷路了。
單刀赴會的豪情早被消磨乾淨,程千仞深呼氣,平靜心情。
不遠處廊下立著一道人影,他走近前,見是一位麻衣布履、手持竹杖的老人。
氣質平庸、面目平凡,毫無貴氣可言。市井間是喝茶下棋的大爺,換在宮裡,可能是內務府的匠造師傅、御膳房的老廚子、禮樂坊的老樂師。總之在宮牆內生活了很多年。
「勞駕,請問東宮怎麼走?」
老人轉過頭,蒼老渾濁的雙眼直直看著他,不說話。
程千仞想對方可能耳背,當即重複一遍問題,就在他忍不住皺眉時,老人終於開口,聲音沙啞:
「向去三十丈,穿過飛燕遊廊,向東十丈,再過西花圓門,最高的大殿就是。天黑了,你剛來這兒,又沒人帶你,只憑膽大一路摸黑,怎麼走得出去?」
人上了年紀,通病就是批評後輩,程千仞沒多想,道過謝便走了。
背後傳來蒼老的聲音:「別回頭。回頭走錯路。」
老人指的是條近路小道,他穿花拂柳,不多時,眼前霍然明亮。一盞盞琉璃宮燈高掛,東宮極樂殿金碧輝煌。等候已久的侍從們小跑迎上前,程千仞擺擺手,健步如飛拾級而上。
「哐當!」
孤身一人推開菱花門,他認為,自己此時大概風塵僕僕、自信而霸氣。
但落在殿內那人眼裡,來者發冠微亂,禮服也不整齊,溫暖春風吹得他臉頰泛紅,像只摸不清狀況,闖進猛獸洞穴的兔子。
於是他屏退左右。宮人魚貫而出,大殿頃刻空蕩。
殿門關閉,沉沉一聲悶響,氣流攪動帳幔飄飛,銅鶴燈台燭火明滅。
「見到你真好。」
程千仞一怔。
那人長袍曳地,穿過帳幔向他走來,一邊卸下面具,笑道:「哥。」
這笑容令人目眩神迷。
程千仞如遭雷擊:「……逐流?!」
逐流應了一聲,沒骨頭一樣向他懷裡倒:「哥哥這副表情,見到我不開心?」
他憋了一肚子話等著質問朝歌闕,準備好打一場硬仗,可眼前只有撒嬌賣萌的程逐流。張口就跟他一起罵朝歌闕,罵得他一點脾氣沒有。
程千仞甩開弟弟:「站直了好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