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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兩更合一

  兩扇房門轟然倒塌, 然後是門檻、磚牆, 從地面到樑柱蛛網般開裂, 裂縫飛速蔓延。


  「轟!」


  煙塵四起,程千仞提劍靜立在碎瓦狼藉間。


  整座院子倒了, 劍閣弟子們聽見聲音出來探看, 半空中暴戾劍意未散, 絲絲縷縷地浮遊。在神鬼辟易的恐怖威能下, 人們遠遠站著, 沒有人說話,氣氛緊張。


  人群越聚越多, 直到傅克己和邱北出現,才自發讓開一條通路。


  傅山主道:「都回去罷。」


  程千仞抬眼, 面無表情道:「你們這是幹什麼,覺得我情緒失控, 要來抓我?」


  「我抓不住你。」傅克己長劍回鞘,解釋了一句, 「剛才我正在練劍。」


  「我在制符。」邱北收起手中符籙。


  於是程千仞也收劍。劍拔弩張的場面頃刻緩和。


  他甚至客氣地問:「吃了嗎,隨便坐。」


  邱北無語地看著一地斷壁殘垣,收拾出半截斷梁, 撩起衣擺坐下。


  這裡的動靜壓不下去, 一夜之間, 人們都知道程千仞在宣旨宴席上拂袖而去, 深夜時又揮出一劍, 餘威驚天動地。各方猜測層出不絕, 最多的說法是他想起這些年遊歷四海吃苦受罪,聖上卻直到今日才召他回宮,心裡有怨氣。


  徐冉被劍意驚動,匆忙跑來。她因為調任一事心情鬱悶,剛去找白閑鶴喝酒,於是白閑鶴也來了。


  五個畫風各異的人並排坐在斷樑上。


  傅克己首先打破沉默:「你如果在為身份煩心,大可不必。你先是我的朋友,再是劍閣山主,最後是別的什麼人。我不怪你瞞我。」


  程千仞:「如果我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你們信嗎?」


  徐冉:「我信啊。你帶著弟弟的時候,過得多仔細,一文錢恨不得算兩半,一看就窮慣了。」


  皇族可養不出窮病。


  程千仞無奈搖頭:「眼下最煩不在於『我是誰』,而是『我該做什麼』,我不甘心被人擺布,但我還不夠強,即使不向某個人妥協,也免不了向大局妥協。難道世上沒有兩全之策,一定要做違背本心的事?如果我逼某人與我合籍,這個人既無辜,又不無辜;我既想對他好一點,又想擺脫他的算計,我算不算很混蛋?」


  他越說越覺得混亂,自暴自棄道:「我說清楚了沒?你們懂了嗎?!」


  傅克己很不給面子:「聽不懂。」


  邱北:「你最近……在看什麼荒唐話本?」


  比如風靡修行界一時,那種強制合籍的霸道仙師文。


  白閑鶴撞下徐冉:「你把話本借給他了?你怎麼能把話本借給他!」


  徐冉:「我沒有,別血口噴人成嗎!」


  程千仞沉默扶額。


  生活比話本更荒唐,如果這不是一個玄幻的世界,我早就報警八百次了。


  他起身撣撣衣擺:「走了。」


  徐冉:「喂,你去幹嘛!你要控制你自己啊!」


  程千仞眨眼間走遠,只有無奈的聲音傳來:「我去給大家道歉。」


  傅克己:「他應該冷靜了。」


  白閑鶴感嘆道:「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像個大人物啊。」


  他第一次見程千仞,就發現這人行事作風與眾不同。比如此刻,程山主認為半夜發瘋,打擾別人睡覺不對,做錯事就要道歉。還要給劍閣弟子、學院學生們一個說法,使他們安心。


  從來沒有『我的身份擺在這裡,大家信服我、追隨我是理所應當』的態度。


  徐冉不服:「誰規定大人物非得是一個樣兒。必須老謀深算、高高在上不可?再說,千仞已經進步很多了。」


  程千仞剛到南央城不久,便與徐冉和顧雪絳結識,那時他還帶著東川討生活的習氣,面上平和講理,一副老實過日子的怕事模樣,骨子裡藏著堅韌、狠勁和冷漠。


  是學院和劍閣的經歷將冷漠磨去,添上沉重責任感。天塌下來,他要頂在前面,地裂山崩,他也不能崩。


  第二日辰時,白雪關風雪暫歇。


  去往皇都的雲舟整裝待發,安國公主帶著各營將領去請未來太子登船。路過昨夜被劍氣毀壞的庭院,大家彷彿無事發生過。


  隔壁傅克己的院子安然無恙,一行人全甲在身,鄭重其事地走進前廳,卻看見程千仞端坐案前,案上碗筷俱全,絲毫沒有準備離開的意思。


  安國公主:「你在幹什麼?」


  「煮點陽春麵,請弟子們吃。」


  他說煮麵,就是真的煮麵。桌案上紅泥火爐銀絲炭,大湯鍋水開了,咕咕冒泡。他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翻攪。


  懷清懷明侍立身後,同樣面色平靜。


  大家摸不準程千仞心裡想什麼,目光驚異。


  安國公主上前兩步:「你答應過我……」


  「我說過不會跑,沒說立刻回宮。等大軍撤出白雪關,在朝光城確定下一步作戰計劃。我再啟程不遲。」


  安國皺眉:「這恐怕很難。鎮東軍精銳騎兵主力將撤出東川戰場,調來其他軍部的主力頂上。這是我的決定,已經得到批准。」


  程千仞『哦』了一聲。


  今年鎮東軍的作戰強度遠高於以往,騎兵需要時間休整、保存戰力。人事調動在情理之中。


  「你們打算調誰來?」


  「應該是周老將軍。」


  程千仞:「周將軍年事已高,只怕不好。」


  「那你覺得誰好?」


  安國有些緊張。眾目睽睽,他竟在這時出言干政,權力與責任相伴,只要他下一句話出口,就意味著接受皇族的命運。


  「花間雪絳。」程千仞緩緩道:「還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嗎。」


  ***

  陽春三月天。顧雪絳北上皇都述職。


  隨他一同進城的,還有顧旗鐵騎精銳。騎手與馬匹身披鎧甲,泛著一片冷冽的銀光,黑色戰旗在春風中飄揚,像連綿起伏的海潮。


  朝廷組織民眾夾道歡迎有功將領,長街人山人海,卻十分寂靜。沒有歡呼聲,只有節奏整齊的馬蹄、盔甲碰撞聲。


  人們仰視他,或者不敢看他。


  顧將軍騎著有異獸血統的高大戰馬,像一尊威嚴又冰冷的神像。血紅的朝陽在他背後升起,使他如沐金光。


  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衣錦還鄉,睥睨萬千廣廈,威風極了。


  顧雪絳努力回想離開皇都的那個黃昏,天氣是否也像今天一樣好,卻發現曾經深刻在心裡,以為永遠不會遺忘的記憶,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不清。


  那些愛過他、恨過他的人,無邊的歡樂和仇怨,彷彿成了別人的故事。


  而他的人生是從南淵學院開始的。醫館閣樓,程千仞送徐冉療傷,他坐在門口抽煙,窗外百花盛開春意爛漫,陽光透過雲層,清澈而明亮,像小鹿的眼睛。就像今天。


  西南戰場與東川戰場停戰,使風雨飄搖的王朝得以喘息,顧雪絳倒是想一鼓作氣打下去,提兩位反王人頭交差,奈何軍部舊派聯合,搬出各種理由,出奇團結地上奏。這種關頭逼他回皇都,無非是要卸磨殺驢,搶他軍功。


  他對此不甚在意,顧旗鐵騎日漸勢大,遭人忌憚已久,皇都的春天暖風醉人,他也很多年沒回去了。


  即使回去不能改天換日,看看湖邊桃花,燒燒花間祖宅也很好。今非昔比,誰能不讓他燒呢。


  他沒有去淮金湖,帶兵入駐皇都禁衛軍營地,一切奉詔行事。


  當日便有宗族長輩拜訪,說他父親已經自盡,希望他回家上一炷香。不用他動手,總有許多人迫不及待向他示好,希望換取他的友誼或承諾。這就是皇都的規則。天道好輪迴,參與當年冤案的主謀或從犯,多年後一個也未得善終。


  顧雪絳喃喃道:「我這樣記仇的人,以為今天會很痛快,原來沒什麼感覺。」


  自首輔攝政,三司權力被削弱,新貴崛起,不可一世的四大世家逐漸退出權力中心。四國公府曾經的煊赫門庭已然草木凋敝。


  副將:「將軍,您說什麼?」


  顧雪絳點煙,悠悠吐出一口:「淮金湖畔桃千樹,前度顧郎今又來。」


  副將聽不懂:「好詩!好詩!」


  說是歸京述職,卻沒有人召他進宮,不論是皇宮還是朝辭宮。就在顧雪絳以為,自己被暫卸兵權,顧旗鐵騎被暫時閑置的時候,一封調任令到了。


  彼時春花初謝,綠蔭繁茂,他正帶著手下兵將打牌喝酒,當即摔了酒罈子:「來得好!」


  顧將軍披甲胄,跨戰馬,光明正大地打出戰旗,騎兵如鋼鐵洪流,一路向東,煙塵浩蕩。


  他高調的作風,使這次軍部人事調動更加醒目。世人將此看作太子第一次參政的結果:調花間雪絳去朝光城,由顧旗鐵騎接替鎮東軍主力,逼安國公主離開鎮東軍,讓出最高指揮權。


  事實上,最後一點是安國自己的決定:「刀既出鞘,當用則用。」


  程千仞態度堅決,一定要在朝光城與顧雪絳完成交接,才肯啟程前往皇都。所幸顧雪絳來得很快,比所有人預想中更快。


  春末夏初,天朗氣清。


  程千仞與劍閣弟子、南淵學生、宗門修行者站在城頭等待。視線盡頭的地平線出現一面黑色戰旗,眨眼戰旗如雲,鐵騎如風逼近城門,一線沙塵升騰,緊隨其後。


  清淡的日光下,顧雪絳一騎當先,披風高高飄揚。


  眾人親眼看見這尊殺神,卻被他風姿所懾,心中不約而同升起隱約的念頭,這顆新生將星,必將在東川戰場大放光芒,闖下青史留名的功業,走向輝煌頂峰。


  安國對身邊的溫樂道:「他曾是禁衛軍副統領,翻案時,他的舊部都希望他能回去。這些年又在神武軍中有了顧旗鐵騎,如果這一次,還能在鎮東軍站穩根腳……那麼論資歷、論功勛,軍部中年輕一輩將領,再無人能與他爭鋒。」


  各州駐軍戰力不足,禁衛軍、神武軍、鎮東軍,是王朝最強的三支軍隊。


  「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什麼調徐冉去禁衛軍了。三軍軍務不同,軍紀作風各異,她應該趁現在多學點東西。現在有花間雪絳頂在明處,她的風頭不至於太惹眼。我也一樣會老會死,到時候這支軍隊能交給誰?我視她為鎮東軍的繼承者。」


  溫樂怔怔聽著皇姐的話,不知該作何反應。


  顧雪絳在城門外整兵,騎兵動作整齊劃一,戰號震天。


  隨程千仞一聲令下,城門緩緩打開,顧雪絳擁兵入城。


  今天是個大日子,徐冉卻坐在較為偏僻的角樓。


  看到朋友這樣無限風光,任誰都會與有榮焉,心生萬丈豪情,但她沒有笑。


  她想起還在學院時,刀術課先生說的話:水滿則溢,月盈則缺。圓滿就是走到頭了。


  直到此刻,她才徹底明白。


  就像如今的顧雪絳,正打起全部精神,展現冷酷名將、決裁者的風姿,手下兵將狂熱地崇拜、信任他,徐冉卻覺得他隨時可能倒下。


  其實什麼都沒有變,顧二依然帶兵打仗,依然抽煙喝酒,非要說哪裡不一樣,大概只有林鹿離開他了吧。


  ***

  林渡之坐在窗邊眺望。


  黑塔的尖頂,由一整塊巨大琉璃打磨而成。銀色月光穿透輕薄光滑的屋頂,灑在他身上,使他彷彿煥發著淡淡光輝,而那些柔光富有某種溫度。


  波旬看著這幅畫面,輕聲感嘆道:「真暖和啊。」


  這裡很多年沒有暖和過了。


  夜空湛藍,月似銀盤,七彩琉璃下,白衣佛子靜坐。


  魔王開心地抖了抖雙翼,走上前去:「你在看什麼呀。」


  林渡之沒有答,甚至沒有看他。


  波旬不在意被冷漠對待,順他目光望去:「那株菩提樹,是我栽的,你喜歡嗎?」


  雪域氣候惡劣,不適合菩提樹生長,但那樹汲取他的魔力維持生命,生在黑塔旁邊,長得鬱鬱蔥蔥,遮天蔽日。


  菩提果吸引鳥類啄食,風雪中不飛喜鵲畫眉,只有巨大的黑色渡鴉,不分晝夜地環繞著巨木撲扇翅膀。


  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這裡,除了那些渡鴉。


  林渡之:「為什麼種菩提?」


  「五百萬年前,有一隻金翅鳥落在我的塔頂上。雪域沒有食物,它飛不過去,快要力竭而死。它看著我,忽然口吐人言,請我種一株菩提樹。那時天地混沌,諸靈未開,它不請我種,還能請誰呢?我告訴它,它命不久矣,等不到菩提結果的那天。它說『願自我以後,其他生靈飽食無飢』。小小禽鳥,竟發宏願,我覺得有意思,想種便種了。」


  林渡之神色微異:「一直到今天?」


  「當然不是。無趣時我便去睡覺,經常一覺醒來,五六十年過去,大樹早被風雪摧折。倒了再種,種了又倒。」


  歲月漫長,滄海桑田,死亡與新生交替,早就不是很多年前,金翅鳥請他種的那棵了。


  林渡之沉默不語。


  波旬道:「隨我來。」


  黑塔沒有其他人或魔,他們的腳步聲在狹長走廊內迴響。這段時間異常安靜,足夠林渡之思考很多問題。牆壁兩側燈台燭火憧憧,魔王的影子顯格外高大。


  這是一間布置簡陋的書房。


  魔王點了燈,照亮書桌前未寫完的卷冊,還有那些層層疊疊的古舊書架。


  林渡之問道:「你為什麼有佛經。」


  他聲音平靜,彷彿已經知道答案,卻非要問出來不可。


  「這不是佛經。你每一世的傳記,都是我寫的。」魔王笑笑,「我不喜歡寫自己,活得太久,一天和一萬年沒有區別。寫你更有意思。你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我都替你記著。」


  波旬打開琉璃窗,風雪灌入,吹得案前紙頁嘩嘩作響。幾隻黑色渡鴉飛進來,四下盤旋,叫聲嘶啞。


  林渡之臉色微白。


  禽鳥受黑塔魔力浸染,天長地久生出靈性,叼走魔王的札記。於是那些佛經故事散落人間,又被人口口相傳,重新演繹或添改。


  多荒謬。黑塔就是浮屠,傳說中雲端之上的傳經之地。


  波旬道:「那隻金翅鳥,是你的第一世。」


  魔王與天地共生,與星辰為伴。人族觀察星象,用推演術之類的法門去卜算未來,他卻不需要,他對萬物規律、天地意志的體察出於直覺。


  林渡之拾起案上被風翻動的卷冊:


  「第九世佛子生於蓬萊仙島,乘船渡海,入世見人間諸苦,發宏願尋止苦之道、使眾生證悟。」


  他一頁頁翻看,看對方如何寥寥數語記敘他的人生,最後一張墨跡尚新,應是前些天寫的。


  「歷盡磨難,路遇魔王波旬,此為涅槃成佛前最後一道劫數……」


  而此刻,無所不能的魔王,就站在他眼前,磨墨提筆,寫下故事的結局:


  「受困浮屠塔,永世不得成佛。」


  林渡之平靜地看著他,無悲無喜。


  波旬被他目光激怒,冷笑道:

  「你為了終止人間戰禍留在這裡,那些人卻不知道你的慈悲。你解救蒼生,可是誰能來救你呢?」


  林渡之拍了拍他的頭,像剛撿到他時一樣。


  魔王高高展開、充滿攻擊性的羽翼無意識收攏下去,少年面容露出天真神色:「成佛有什麼好,我也能給你最好的呀。」


  自打那日,林渡之吃珍奇的靈草,用最柔軟精細的絲綢,魔王取玉液瓊漿,天材地寶供養他。


  林渡之沒有異議,他不覺得自己是囚徒,自然擺不出生無可戀的姿態。


  魔王卻一天比一天崩潰,因為大多數時候,對方不言不食。只在書房看書,或在窗邊看風景。


  剔透的眼睛不再對他笑,纖長的手指不再摸他頭。更不會有人抱著他講故事了。他想林渡之留下,卻不想林渡之這樣對他。


  那天佛子在書房寫字,窗外的渡鴉飛進來,低頭磨蹭他掌心,叼走他桌上紙頁,撲扇著翅膀飛遠了。


  波旬嫉妒地瞪一眼那隻死鳥:「你儘管寫信。沒有人會來救你的。」


  林渡之置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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