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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第 114 章

  程千仞平安歸來, 劍閣弟子們疲乏頓消, 奔走相告。其他修行者猜測他這段時間杳無音信,究竟去了哪裡,是不是因為遭遇惡戰身受重傷。他反常地沒有保持低調,召開集會宣布安山王通魔叛族,任由眾人打量, 一時間人心大定。


  徐冉走進軍帳時, 外面熱鬧的聚會還沒有結束。軍旅枯燥, 喝酒賭錢是鎮東軍唯一的娛樂活動, 那些修行者早已沾染一身白雪關習氣,張口閉口都是『再走一個』、『滿上滿上』,哪有剛來時仙風道骨、白衣飄飄的模樣。


  程千仞說這是好事,各門派共歷殘酷生死考驗, 變得更加團結,比以前表面和氣,暗中算計的好。徐冉與其他將領卻只覺得十分幻滅, 時常懷念那天黃昏夕陽如血,世外仙人們接連走下飛舟, 廣袖臨風, 不似人間。


  她不能喝太多酒, 她是元帥。


  軍帳里點著燈,案前高大挺拔的人影半明半暗, 徐冉以為白閑鶴來議事:「沒跟他們喝酒去?」


  話才出口, 她便意識到不對, 斬金刀出鞘一半,刀風驚擾燭火。


  完全陌生的氣息,但太過溫和無害,那人抬頭時徐冉一怔,如果非要比喻,案前婦人像位拿針線的慈愛母親。


  婦人淡淡道:「你連我都不認得,還敢扮作我?」


  「皇姐!」


  徐冉還愣著,溫樂旋風般跑進來,見到來者一個飛撲,卻被摁住肩膀:「小靜,你這次行事荒唐。」


  溫樂臉色霎白。


  徐冉單膝跪地,抱拳行禮:「末將見過元帥。這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當,與溫樂殿下無關。」


  安國公主不忍心再嚇妹妹,笑道:「雖然荒唐,但是做的不錯。」她張開手臂,「來,抱抱。」


  溫樂在姐姐懷裡磨蹭,像只小動物幼崽,徐冉心想,我背她趕路的時候,她怎麼沒這樣軟呢。


  安國挑眉道:「嘖,你看什麼,你也想抱?」


  徐冉尷尬地輕咳一聲:「末將不敢。」


  安國公主示意溫樂退開,扶徐冉起身,神色微肅:「護關有功,謀逆重罪,念在你一片忠心耿耿,這次功過相抵,權當無事發生過。調你去禁衛軍料理三年糧草。三年之後再成名罷。」


  她語氣不重,卻帶出不容違抗的氣勢,輕描淡寫地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


  溫樂像受了莫大刺激:「為什麼!」


  徐冉面色平靜,俯身再拜:「末將領命。」


  她早知這是出力不討好,稍有差池就掉腦袋的事。溫樂是皇族公主,笑罵一句便過去了,她是王朝將領,要嚴守軍規,忠軍愛國。


  甲胄、面具、披風一一卸下,元帥行頭用料太沉,全部除去,回歸本來面目,頓覺渾身輕鬆。


  徐冉很心大的想,就當做了一場夢,這輩子不虧嘛。


  溫樂追她出營帳,不知為何,安國公主沒有阻攔。


  徐冉見小姑娘眼眶通紅、欲言又止,好心安慰對方:「沒事,禁衛軍挺好。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皇都,早就聽顧雪絳說,淮金湖的姑娘們色藝雙絕、溫柔解語,正好去見識一下。」


  小公主眼淚頓收,惡狠狠道:「溫柔鄉,英雄冢。三年之後你也別想闖出名堂了!豈有此理,又是淮金湖,本宮早晚一把火燒了它!」


  徐冉被罵得莫名其妙,轉身就走:「什麼人啊,不講道理哦。」


  還沒走兩步,狂風忽起,飛沙走石,雲層后北方天空一片陰影飛速掠來。四下里驚呼迭起。


  「是父皇的雲舟。宮裡來人了!」溫樂喊道:「我們快去看看!」


  徐冉擺擺手:「這種大事,還真輪不到我。」


  溫樂怔在原地。


  茫茫夜色中,傳令官們舉著火把各營奔走,人潮向城頭聚集,徐冉逆大流前行,像一顆石子沒入海水,轉眼消失不見。


  程千仞正在劍閣駐地,與各門派修行者喝酒。


  一位澹山弟子喝高了,激動道:「山主,您平安太好了,您要是出什麼事,我們可怎麼辦,山上的雞可怎麼辦啊。」


  後半句被懷清及時捂住嘴,只發出含混的嘟囔。事關劍閣清貴形象,程千仞不許他們在外人面前提自家山雞。


  恰逢傳令官匆匆趕來:「宮裡的聖旨到了。」


  程千仞心頭一跳,直覺有什麼出乎意料的變數,他提起精神:「走吧諸位。」


  劍閣弟子做正事時架勢十足,整齊跟在他身後,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主帥營帳。


  大帳燭火通明,安國公主與傳旨的禁衛軍統領坐在主位,各部將領分立兩側。


  安國已帶上面具,氣勢冰冷威嚴。她舉起手中明黃的聖旨:「鎮東軍退守白雪關,是王朝的戰略決議。你們是最出色的戰士,未來我們將面臨更嚴峻的戰鬥,終有一天再奪回這裡。」


  一眾將領齊聲應道:「永不畏懼!」


  安國公主轉向程千仞,語氣緩和些許,狀似隨意道:「你來得晚了,還有一道詔令,我方才替你接了。」


  他心中警鈴大作,暗道不好。


  安國不給他時間,朗聲宣讀:「五皇子段暄虞,自幼遊歷人間,性情堅韌,天資超群。朕謂此子,實允眾望。即日歸京,入主東宮。」


  滿堂嘩然!


  她合上聖旨:「皇弟,恭喜你。」


  「怎麼回事?」


  「山主,他們在說什麼啊?」


  程千仞聽不清周遭聲音,看不見安國公主面具背後的表情,只覺渾身冰冷。


  萬里迢迢趕來傳旨的禁衛軍統領站起身,拜倒再地:「恭迎殿下回宮。」


  將領們隨之跪拜:「恭迎殿下回宮——」


  安國公主笑道:「起罷。」


  程千仞拂袖而去。他走的很快,沒人跟得上他。


  消息傳得更快,那些飛鳥與傳訊符消失在白雪關上空,去往大陸每一個角落。


  作為一個多重身份的傳奇人物,世人皆知程千仞出身南淵學院,再往前追溯,應該算東川人。一夜之間,卻成了遊歷人間、體驗人生的皇子。


  市井話本寫的再誇張,也不敢這樣瞎寫。


  程千仞一走了之,場面並未失控,安國公主和她的親信將領招待皇都來使飲酒,氣氛其樂融融。


  茫茫夜色壓在白雪關上空,天似穹廬,他站在城頭,心情複雜至極。索性散去護體真元,任由雪花打在臉上,涼絲絲的。


  不知站了多久,燈火通明的邊城漸漸沉寂。夜風更寒。


  「你是小孩子嗎?不開心就躲起來?」


  程千仞:「我不喜歡被人擺布。」


  「我和你一樣,都沒有選擇,只是盤上棋子,由下棋的人擺布。」安國公主道:「下旨的不是父皇。你肯定猜到了,為什麼不願意麵對呢?」


  程千仞微微蹙眉,他接觸過的皇族,除去年紀最小的溫樂,不管是安山王還是安國公主,說話腔調都十分正統,有時他聽不習慣。現在比起說話腔調,聊天內容更令人胸悶。


  去往東川山脈之前,白閑鶴對他說,魔王一死,那位聲威鼎盛,比聖上更得民心。如果他不願這種局面繼續下去,總要做點什麼。


  安國公主在崖底時,還是荊釵布裙的溫和婦人,也總想將話題引向朝歌闕。


  程千仞以為是他們多心。世人皆多心。


  原來他去東川山脈這一趟,不是安山王的陰謀,也不是魔王的謀算,仍在朝歌闕的局中。


  險死還生、在谷底養傷時,他想過對逐流更好一點,現在就像一個笑話。


  程千仞:「他怎麼敢。」


  「殺死魔王是真正的千秋功業。你說魔王沒死,可是魔王又不現世,誰會信你?只要人族不滅亡,他將永遠被稱頌。如今他聲望、權力俱在巔峰。可以做任何事,沒有人會反對。他說的話,就是真理。」


  比如廢黜太子,另立新的東宮,比如一紙詔書昭告天下,以聖上的名義,否定一個人過去的身份。


  其實程千仞四個字,意思很簡單,他怎麼敢騙我。


  安國公主只以為他不肯面對現實,嘆息道:


  「只懂戰鬥是不夠的。你該學會做個大人物了,有時候為天下戰,有時候與天下戰。」


  程千仞:「寧復還也這樣說過。」


  但我學得不好,以至於陷入眼下的境地——身前無敵人可殺,身後無退路可退。


  「幸好他依然願意遵守忠於皇族的誓言,並且選擇了你,你該開心才是。多少人為那個位子明爭暗鬥,耗盡心力。你不想要,實在有些……」


  程千仞補完她未盡的話:「不識好歹,我知道。我想吃陽春麵,你給我一鍋鮑魚燕窩,逼著我吃乾淨,不許浪費,說別人根本吃不上這種好東西。但我只是個普通人,只想吃一碗貼胃的面!」


  安國公主一怔:「你們麵館伙食真不錯啊。」


  程千仞擺手:「我胡說的,以前日子窮,誰吃過鮑魚燕窩。等手裡有點錢,又他媽辟穀了。」


  安國公主微笑道:「你沒吃過,怎麼知道自己不喜歡呢?」


  程千仞沉默無語。


  他自覺虧欠這具身體的原主,局面至此,再沒有逃避的可能。


  他問道:「如果是以前的五皇子,他會怎麼做?」


  「要限制某個人,或者某方勢力,偏又出於各種考慮,必須避免流血衝突。這種情況,皇族一般選擇聯姻,老把戲了,但真的管用。」


  程千仞滿頭霧水:「朝歌闕根本沒有女子親屬。」


  安國笑笑:「聽說他有個兒子,年紀比你小。雖然沒人見過。」


  某種直覺作祟,程千仞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這不可能。」


  安國平靜道:「多事之秋,我們再承受不起更多內耗鬥爭了。他會同意的,為了朝歌一族忠心的誓言,為了王朝千秋、整個人族的安寧,把兒子送進宮算什麼。進宮可是天大榮耀,雖然會讓他斷子絕孫。合籍之後,兩人氣運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功高蓋主,封無可封,只剩一條絕後計。


  「可惜你要受些委屈,過日子沒有感情,一定非常難捱。多娶幾個喜歡的妃子補一補吧。」


  程千仞心道,很久以前,我們一起過了很多年日子,在東川,或在南央。一點不難捱,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平靜的好日子。


  他冷聲道:「荒唐。」


  逼迫曾經的弟弟嫁給自己,我雖然不是什麼大好人,也沒那麼混蛋吧。


  「你如此排斥聯姻,是因為有了心儀的對象嗎?」安國忽然變得八卦:「學院里那麼多愛慕你的女學生,卻沒聽說你喜歡誰,至於文思街的事,我知道你是替徐冉背鍋。難不成你更喜歡男子?花間雪絳?林渡之?寧復還你就別想了,宋覺非會從輪椅上跳起來抽人。難道是傅克己?他整天冷著一張臉,挺沒意思吧。邱北怎麼樣……」


  程千仞:「沒有!真的沒有!」


  修行界男子合籍不算新鮮事。但飽暖才有空思□□,他最飽暖的時候忙著養孩子,後來又是一路明槍暗箭、生死掙扎,確實沒想過這方面問題。


  他跳下城頭,安國在背後喊:「別忘了,明天你要隨雲舟回宮。你不會跑吧?」


  「我不會。」


  程千仞決定去皇都。


  好像命里註定要走這一趟,有些問題的答案不在戰場。他想見遍江山,那個地方是繞不過去的。


  有人站在門外迴廊外等他,身形不像女子,他頭腦昏沉地喊了一聲:「老傅。」


  那人回頭。


  隔著十餘丈距離,程千仞看見他的臉,瞬間清醒了。


  他快步上前,一把將人推進屋內,反手關門。


  一片黑暗,程千仞顧不上點燈,抓著來者衣領喝問道:「你根本不是去殺魔王,你直接回了皇都。」


  「是。」


  「為什麼騙我?」


  「……抱歉。」


  「你什麼時候決定的?來白雪關的路上?」


  「和你在劍閣觀雲崖看星星的時候。」


  程千仞心道說的真好聽,不就是剛去殺魔王,下一步就想好了嗎。


  當初你在劍閣澹山修養,皇都那邊做了哪些安排,有什麼計劃,一個字都不告訴我。


  「我想要的東西,我自己會去搶,不用你替我選!」


  他已經察覺不對,眼前人沒有呼吸和心跳,這只是朝歌闕的分神化身,本體應該還在皇都。


  「別以為你能掌控一切!我可以登基之後昭告天下,逼你與我合籍,你敢不答應?!你要抗旨,就治你一個謀大逆的罪名!」


  他太生氣了,直接搬出安國的提議。話剛出口,自己先嚇了一跳。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願意。」


  程千仞震驚:「你說什麼?」


  「我願意。」


  程千仞深吸一口氣,退開兩步:「抱歉,我們都先冷靜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言辭激烈,冒犯你,侮辱你。


  朝歌闕笑了。


  他這一笑,眉眼生輝,光彩照人。


  程千仞愣怔失語。他有很多問題要問,關於現在的局勢、皇帝的情況,下一步的計劃……忽然被對方笑懵了,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那人道:「皇都等你。」


  分神化身不能離體太久,青煙般憑空消散,只留下一句話。


  程千仞一劍劈在門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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