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第 113 章
林渡之在朝光城短暫停留, 開壇講經后, 決定繼續東行。
他去東邊有兩件事情,一是聽說程千仞到了白雪關,徐冉也在,想去見見朋友;二是小廟畢竟有魔族血統, 有權了解魔族的生活。自己帶他去看, 教他道理,總比他長大后發覺,內心無法接受、或被外界惡意中傷的好。
林渡之想得十分周全,他總是替別人考慮更多。
彼時程千仞剛剛動身前往東川山脈, 他尚不知道。
朝光城留守百姓自發趕來送林渡之,他三次行禮辭行,及城外二十里, 送別隊伍才漸漸散去。
朝陽未升,東方天空微微泛白, 厚重鉛雲遮蔽日光。
林渡之忽然回頭,城頭一面面朱雀旗、星星點點的燈火已看不真切, 那座巍峨雄城隱於晨霧,被他們拋在身後。
冷風肆虐, 曠野無邊,彷彿天地回到蒙昧未開之時,只剩一大一小孤零零兩人, 向風雪更寒處走去。在廣袤原野上留下一道蜿蜒痕迹, 很快消失無蹤。
愈往東行, 天氣愈發寒冷,林渡之走得不快,領先小廟半步,足以為孩子遮擋風雪。
手握竹杖的孩童低聲說話,稚嫩聲音飄散風中。
同一篇佛經故事,林渡之講過兩遍后,會讓孩子複述,允許添改、表達自己的觀點,以檢驗他是否真的理解了。
此時,林小廟正在講佛祖慈悲,割肉飼鷹。
「佛祖不忍見鴿子被捕,亦不忍禿鷹忍飢,於是向禿鷹割肉抵償,直至血肉耗盡,白骨顯露,竟不能抵。禿鷹問他,『你後悔嗎?』,佛祖答,『惡不可渡,我後悔了。』」
「不對。」林渡之一怔,溫和撫他發頂,「昨晚還講得好好的,睡一覺又忘了?佛祖應答,『無一悔恨之意。』」
林小廟笑笑,仰起臉天真地問:「我們去哪裡呀?」
「雪域邊界,白雪關。」
「朝光城不好嗎,帶我去那裡幹什麼?」
「不是帶你去,是送你回去,萬物皆有來處……」
回去看看自身緣起之地,也是好事。
「那你呢,要回蓬萊成佛嗎?」孩童打斷他,笑意收斂,扔下竹杖,「這一天還是來了。去雪域的路我自己認得,何須你來送?」
林渡之從未見過小廟這幅模樣,直覺不好。
來不及反應,對方扯去蒙眼白布,豁然睜眼,雙目金光湛然!
林渡之被金輝所攝,一剎那恍惚,只見眼前人眉眼微妙變化,身形節節拔高。
「嘩!」
天光驟暗,彷彿所有風雪被攪動,呼嘯著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須臾形成貫通天地的風暴旋渦。他身處風暴中心,卻只看見一片夜色。
那是一雙黑色羽翼,遮天蔽日,若垂天之雲。
魔王顯露本相,於是夜色降臨。
人間最沉重的黑暗淹沒了他。
小廟說:「現在你後悔了吧。」
林渡之拂袖,一道柔和至極的力量從他周身溢散,溫暖春風般吹散狂風暴雪。
他蹙著眉,目光由不解、失望、憤怒漸漸變為沉靜,如澄澈的湖水:
「魔王波旬?」
「你認得我?」
「佛經中有你化作人身,蠱惑佛子的故事。黑翼金瞳,你是波旬。」
「我是,你怕嗎?」
林渡之誠實道:「真有一點。」
「怕什麼?」
「經書里寫你黑翼長滿重瞳,我看比較密集的東西,就頭皮發麻。」
魔王笑了,他笑起來淺金色月牙眼彎彎,又是少年模樣,便顯得十分天真。
「別怕,經書里都是騙人的。這就是我的本體了,不信你摸摸呀。」
林渡之搖頭:「經書未必騙我,你卻騙我。」
波旬輕聲道:「我不想你走,更不想你成佛。只要你點頭,我還是林小廟,我們還像從前一樣。怎麼能算騙呢?」
他小孩撒嬌般去抱林渡之的腰,試圖用羽翼包裹對方,卻被那人避開。
「你著相了,及時回頭罷。」
「不。」波旬殘忍地笑:「別再跟我講因果循環、是非對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怎麼樣。」
林渡之整日與他講經說法,教習人世間至善的道理,但他是大魔王。
所以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林渡之看著那雙淺金色瞳孔,神色平靜,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頑童。
波旬欺身靠近,拉他手腕,方一觸及,卻觸電般鬆開。
「嗤!」
魔王五指掌心似被烈火灼傷,一縷青煙飄散。
林渡之籠罩在淡淡光暈中,寶相莊嚴。
波旬渾不在意手掌傷口,笑道:「你已修得一半金身,恭喜呀。」
佛光護體,邪魔不侵。雖無法戰勝魔王,卻足夠自保。
魔王雙翼收攏,越過他向前走:「我去白雪關了。」
氣氛安靜而古怪。片刻后,林渡之斂去佛光,輕輕拉住他衣袖。
只要他出現,便是告訴這個世界,他沒有死,依然無比強大地活著。只要他參與戰局,人族絕無勝機。
魔王惡作劇得逞一般,豁然張開羽翼。
「可憐鴿子死去時,你想救他們,除了捨身飼鷹,沒有別的辦法。你與我同去,我便下令止戰。」
狂風再起,他們像一顆流星,直衝雲霄。
林渡之被厚重羽翼裹挾,絲毫感受不到風雪和氣流壓力,羽毛柔軟而溫暖,卻暗含禁錮力量,使他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
他們飛過白雪關上空,在遙不可及的厚重雲層間穿行。
雲下是箭雨和火炮,瘋狂廝殺的人族與魔族,焚燒后的焦灼大地、屍體堆疊的人間地獄。頭頂是浩瀚天空,西天尚有冰藍色,淺淡的繁星和月影還未消散。東邊掛著朱紅的初升之日,為視線盡頭黑塔的尖頂鍍上金輝。畫面瑰麗而奇幻。
黑塔傲然聳立,好似一柄利劍。那是雪域最高的建築、魔王的住處。
***
程千仞失去音訊的第六天,來到白雪關的修行者們浴血奮戰,已顯疲態,魔族大軍攻勢依然猛烈。
有人提出棄關,退守更具地利,城防更嚴密的朝光城,以便反擊。
然而安國公主生死不知,朝辭宮沒有動靜。軍報傳去皇宮,沒人指望宮裡真的會下詔令,象徵性走個過場罷了,禮不可廢。
白閑鶴:「這片戰場像一隻吃不飽的凶獸,更多犧牲沒有意義。」
徐冉:「你率領主力後撤,我帶人斷後,我會將敵人儘可能多的困在這裡,然後開啟自毀陣法,將他們炸上天,為你們爭取時間。」
這種瘋狂想法,使溫樂情緒幾乎崩潰:「你還記得你是誰嗎?你不是真的元帥,你沒權利毀滅它!」
她們爆發爭執,但徐冉現在是安國公主,擁有鎮東軍最高指揮權,沒人能改變她的決定。
誰也沒有想到,計定第二日,魔族大軍詭異地停止攻勢,接著開始緩慢撤軍。
徐冉:「搞什麼啊。」
白閑鶴:「總歸是好事,不用我們做選擇。」
事出反常必有妖,上至宗門修行者,下至傳令小兵,白雪關的人都明白,有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或許在東川山脈深處,或許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各路人馬沉默地等待著,沒有等來魔族的動靜,卻等來皇宮的詔書。
這是首輔攝政之後,出自皇宮、聖上蓋印的第一封詔令,意義非凡,震驚世人。
它由禁衛軍統領護送,先出宮牆、再出皇都。飛行法器在京郊巡防營升空,一路向東。
所有人都看著它,揣測它,當這封詔令傳到白雪關時,程千仞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