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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 108 章

  程千仞推開門。


  天空漆黑如潑墨,星星點點的雪粒飄飛, 落在臉頰涼絲絲的。


  白雪關總是這樣, 沒有四季之分,隨時會下雪, 陰雲與風雪遮蔽月色。據說在雪域, 只有魔王的黑塔之上可以看到月亮,因為塔尖極高,已經超越雲海。


  他走出兩步, 突然去而復返:「這件事,除了你們二人,軍中再沒人知道了吧。」


  按正常邏輯,驚天謀逆案當然不可能讓旁人知曉, 純屬多此一問。但徐冉與溫樂湊一起,程千仞總不放心。如果顧雪絳和林渡之在就好了。


  徐冉與溫樂對視一眼,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程千仞一萬個頭大:「仔細講!」


  「鎮東軍總參事,名叫白閑鶴。我扮作安國的當日, 就趕上他從朝光城來到白雪關。」


  總參事職位特殊,介於武將與文臣之間, 又擁有元帥之下的最高調兵權。平時負責出謀劃策、協調調度各部, 上至必要時頂替受傷將領出戰,下至糧草後勤、傷兵運送。如果安國公主不在,按照軍規, 理應由他暫時主事, 等待朝廷安排新的將軍挂帥。


  徐冉繼續道:「我與他只講了幾句話, 溫樂認為沒問題,完全是安國本人。第二天清晨,他在營地外練他的碧雲紅纓槍,四下空闊無人,他看到我,卻沒有行禮。後來我路過那片雪地,見地上被槍尖劃下四個大字——偷天換日。直到今天,他什麼也沒有做,沒有態度,一切照舊。但溫樂說,他一定看出端倪了。」


  程千仞:「沒有態度就是最好的態度。再說說這位總參事。」


  徐冉:「我第一眼見他的時候,覺得他做作又娘了吧唧,渾身都是破綻,我單手能打十個。定睛再看,他的破綻全都消失了,渾身氣息內斂無形,引而不發,我又覺得自己可能打不過他。」


  溫樂補充道:「此人去年被皇姐破格提拔為總參,做事周全,修為也不錯。除了有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


  比如暈血,常年白絹蒙眼,以神識辯物;再比如喜歡戴兜帽,據說他嫌東境氣候惡劣,要保護髮膚。


  「是個聰明人,你暫且裝作不知道他知道。」


  程千仞說完,見徐冉被繞暈了,有點想笑,忽然心中一驚:「等等,剛說什麼槍?」


  徐冉隨他緊張起來:「碧雲紅纓。《神兵百鑒》裡面有,我認得的。有問題?」


  「當年夜殺暮雲湖,顧雪絳殺了白玉玦,拋槍入湖。拋的就是那柄。」


  屍體隨紅蓮業火化為灰燼,□□沉沒湖底,六七年過去,早該在泥沙水草間生鏽。難道世上還有第二柄一樣的紅纓槍?

  白閑鶴顯然與死去的白玉玦有關,起碼是同族。


  燭火幽微,氣氛沉默。


  程千仞道:「不要緊,我已經在這裡了。你只管扮好元帥,直到真元帥回來。」


  安國公主那般人物,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隕落。


  溫樂聽他話音,知道他有意去東川山脈尋人,當即起身行禮,卻說不出感謝的話。


  程千仞扶她起身,想起離開南央那日,對方趕來辭行,尚且稚幼的模樣,不由拍了拍她腦袋。


  溫樂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這種感覺很奇特,像回到小時候,捅了天大的簍子,也有兄長遮風擋雨。這些日子的煎熬焦慮,終於消散大半。


  風驟雪急,巡邏小隊舉著燃燒的火把驅散夜色,鎧甲在冷風中錚錚作響。白雪關內,哪裡都可以望見城牆,它實在很高,夜色中如鋼鐵鑄就般無堅不摧,但每個守護它的人,都知道它有多脆弱。


  程千仞反手關上房門,隔絕肆虐的風雪。


  「還沒睡。」


  朝歌闕坐在案前看劍,燭火映照著冷冽寒光,寒光映照他眉眼。程千仞摸不清他喜怒,愈發覺得多餘寒暄尷尬。『還沒睡』、『看什麼』『吃了嗎』全是廢話。


  「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談。」


  朝歌闕抬眼看他:「偷天換日,蒙蔽世人,謀大逆。」


  「……你都知道了。」


  來時雲船上,對方反覆看那封信。原來不是看,是驗。


  徐冉你認識,她沒有壞心,南央城裡你還和她同桌吃過飯。這些話程千仞說不出口。


  朝歌闕輕輕笑了笑:「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程千仞鬆了一口氣:「我不擅長揣摩你的想法,但我需要更多信息。」


  魔族反撲程度難以承受,白雪關困境如何解,安國在東川山脈遇到了什麼,你有什麼計劃。


  「對魔族來說,魔王是精神信仰,力量之源,我殺了魔王之後,他們的力量應該逐漸潰散,至少被削弱四成。現在卻沒有,說明魔王並未徹底死去,或者……」


  他頓了頓:「或者我殺的那個,不是魔王。」


  判斷失誤,局勢生變。白雪關、王朝、乃至整個人族再次陷入被動。


  最壞的情況似乎已經發生,程千仞看對方神色,仍心存僥倖:「你還笑得出來?」


  「我不喜歡笑,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朝歌闕解釋道,「你進門與我說話時,看起來很緊張。」


  程千仞:「……謝謝。」


  兩人沉默。朝歌闕收劍回鞘。


  程千仞艱澀道:「魔王在哪裡?」


  「他不在雪域,不好找的。」


  程千仞神色忽變。


  魔王不在雪域,只能在關內人族領域。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在千萬人中。


  人間熙熙攘攘,如浩瀚海洋,他將自己變成一滴水,便悄無聲息。


  或許他受了重傷,以此法藏匿自身,躲避擊殺,或許這是一個局,故意引人去尋他。


  不管他在想什麼、打算做什麼。這樣強大危險的智慧生命,只要在人間一天,就是對人間的極大威脅。不能放任不管。


  朝歌闕要再次嘗試殺死他。


  「你去找他,千萬里奔波,畢竟辛苦。其中兇險不可預知。」程千仞看著對方眼底倦色:「我想,換一種方法。」


  「我曾潛入魔軍營地,耗時數月,刺殺一位大魔將。」


  那是慈恩寺赴約之前,他還沒有突破大乘時的事,為了躲避追殺,深潛滄江脫身,連徐冉也沒有見。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就和東境打交道,雖然對魔族了解有限,卻不妨礙可以殺死他們。


  朝歌闕笑意淡淡,像是包容:「沒有用的。」


  「我還是想試試。」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交匯。


  相對無言,心事瞭然。


  程千仞提著劍離開了。


  確定想法,然後說走就走,甚至顧不上關門。


  延綿城牆之外的雪域,魔軍營地沒有火把或篝火,因為大部分魔族有良好的夜視能力。


  子夜是面對東邊黑塔禱告的時候,從前向魔王祈求擁有強健的體魄,增進有益的力量。現在祈求魔王不朽,有一天重新降臨。


  從部族首領、大魔將,到巡邏衛隊、飼餵雪狼的低等魔族,都要放下手頭事情,向東跪拜三次,進行虔誠禱告。


  凄厲冷風嗚咽,敏銳的雪狼們躁動不安,像察覺到某種危險。


  一位魔將禱告結束走出營帳,他看到窗外有亮光,很像月亮。但除了黑塔頂端,哪裡還能看到月亮。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小山般的身體轟然倒下,喉頭髮出咯咯聲,意識消散之前他突然明白,不是月亮,是劍影。


  巡邏兵眼睜睜看著他倒下,大驚失色,場面極度混亂。


  那道劍光刺破夜幕,像淡淡的月影,飄落湖面的雪花。


  死去的魔不會發出聲音,黑壓壓、無邊無際的魔軍營地里,不時響起憤怒呼號。


  白雪關城防驚動,以為敵人將襲,『安國公主』站上城頭,關內騎兵集結,□□拉滿,火銃架起,投石機陣法準備,宗門弟子聞訊趕來,嚴陣以待。


  混亂持續一整夜,直到黎明曙光亮起,程千仞提劍落在城頭,彷彿從天而降。他臉色微白,對城頭衛兵道聲辛苦,轉身走下城牆台階。


  等查探情況的修行者匆匆回來,關內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程千仞去殺人,準確的說,去殺魔了。就在他來到白雪關的第一個夜晚。


  他潛入雪域,在魔軍營地間飛掠,隱匿於風雪中刺殺魔將。


  據不完全統計預測,他一夜殺死三百多位高等魔族,重傷五百餘位。


  劍閣弟子尤為激動,消息飛速傳遍大陸,人們奔走相告,說程山主神武蓋世,不負盛名。


  只有程千仞自己知道,他打了敗仗。


  他殺不了魔王,也無法殺死幾十萬魔軍,但除魔王以外,他可以殺很多高等魔族。


  一個、一百個、一千個,量變引發質變,他想逼魔王出手應對,哪怕只有一點反應,稍露行跡,朝歌闕就可以感知到模糊方位,如果更順利一點,大可逼魔王來相見。


  現實像在嘲弄程千仞想法天真。大魔王沒有親屬同族,不僅如此,他還是個沒朋友的人。


  他誰也不在乎。


  「你是否覺得我行事幼稚?」


  朝歌闕態度包容如昨夜:「與你沒有關係。他不在乎自己的子民,我卻在乎人間。」


  程千仞生出深深無力感,奔襲一夜,他已經很累了。暗傷累累,只是表面看不出。


  他坐在案前,扶著額頭思索,魔族按兵不動。他們在等什麼?東川山脈里出了什麼事,真正的鎮東軍元帥,安國公主是生是死?朝歌闕舊傷未愈,去人間尋魔王,有幾成把握?

  「我要去東川山脈。」


  「宗門聯盟怎麼辦?」


  「我不在還有老傅。他更熟悉劍閣,跟其他宗門打交道的時間也長。我放心他。」


  「那我們兵分兩路。」朝歌闕不置可否,「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程千仞想了想:「你……多保重。」


  「你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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