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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 103 章

  那人說話猶帶少年稚氣:「哥哥, 我是逐流啊, 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程千仞喃喃自語:「怎麼回事?難道我還在迷障中?」


  他激發一道劍氣, 去划自己胳膊,不料對方突然撲上前阻擋。劍氣擦過雪白細嫩的手背, 冒出一串殷紅血珠。


  程千仞慌了:「朝歌闕, 你幹什麼?!」


  逐流紅著眼眶,舔舔手背血跡,小模樣特別惹人心疼。


  「我不是朝歌闕。你是不是還惦記著他?」


  程千仞狂躁地抓抓頭髮,他隱約意識到出大事了。


  逐流來他身邊坐下:「你別急, 我慢慢說給你聽, 從你將我送走之後說起……你當時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可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所以總是入你夢境, 你還記得吧。」


  程千仞被他勾起一點愧疚:「嗯。」


  「那是分魂術, 我在朝辭宮修行, 分出一縷魂魄去萬里之外的南央城尋你,但修為不足, 勉力施展,最終自食惡果,兩魂不願再合二為一, 我被自己的分魂禁錮在識海深處。」他眼中閃過一絲嫌惡狠厲,又很快壓下, 仍做乖順模樣, 「你在南央暮雲湖殺人那夜, 去見你的已經不是我了,是他。後來寫信與你斷絕關係,了卻因果,抹掉你為我立的心血誓,又自作主張讓你留在南淵學院,害你情緒失控被打傷的人也是他。」


  「若不是他這次身受重傷,不得已陷入沉睡,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哥,我真的好想你。」


  程千仞艱難地理解:「你們不是一個人?」


  「我才是程逐流,我有作為『人』的完整感情。誰知道他是什麼東西。」


  程千仞久久回不過神。


  道祖在上,如果這不是一個玄幻的世界,他會認為是逐流童年受到強烈刺激,精神疾病導致人格分裂了。


  少年又講了許多舊事,一面訴說思念,一面努力抹黑朝歌闕。


  程千仞心裡一團亂麻,只想借顧二的煙槍抽兩口,這都什麼事兒啊。


  所以對方性情大變,是因為真的變成了兩個人?以後還會再變嗎?什麼時候變?


  程千仞:「那你的容貌怎麼回事?」


  「父親死後,他為了戴上面具扮作父親,以修為改形換貌。但他昨夜去雪域黑塔殺魔王,使我法身受損,境界跌落到鍊氣初期,恢復需要一段時間。所以露出了本來面貌,哥,我才十六歲。」


  程千仞算算年紀,逐流確實應該長現在這樣。


  但這一切太突然了,他一時無法適應對方親近,下意識側身避開少年的擁抱:「等等!」


  逐流仰起臉,俊美的面容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你果然與我生分了,你以前說過,一世人,兩兄弟,難道是騙我?」


  程千仞:「不,我……」


  「如果我對哥哥真心有假,教我功法盡散,不得好死。」


  程千仞急了:「我們是修行者,說出的話有天道感應,怎麼能亂髮誓!」


  他沒意識到,自己這句話,已經將對方當成了需要管教的小孩子。


  逐流笑了笑。


  程千仞:「你聽我說,現在更重要的是,以後怎麼辦。魔王已死,時勢生變,你什麼時候回皇都主持大局?你布局殺魔王時,做了哪些善後安排,東境魔族、西南兩反王、天下各宗門,你原本怎麼打算的?你的修為最快多久能恢復?需要我如何幫忙?」


  逐流安靜聽完,只用了一句話,就讓程千仞幾百個字白說。


  他說:「你還是把我當做他。」


  程千仞怔了怔。聽見少年小聲道:「我不是你弟弟嗎……」


  他被這句話擊中,心裡陣陣泛酸,一把將人攬進懷裡:「是哥不好,你受苦了!」


  逐流抱著哥哥的腰,滿足地喟嘆。


  程千仞吃軟不吃硬,他就裝可憐,這一招可恥但有用。


  可憐完了還要認真回答問題,才更顯得乖巧、討人喜歡。


  「不要為我擔心,我有一個小世界,有很多時間修行。關於他殺魔王的事,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三年前,他察覺到魔王蘇醒,就開始著手準備……」


  要動大陸上所有重要陣法,還不能被魔王知曉,最後一步完成之前,只能讓一切看起來是巧合。


  程千仞越聽越驚駭。


  謀局千日,蒼生為子,只為這一件事。但它確實值得。


  「我去慈恩寺赴約,也在他意料之中?」


  「是,當時劍閣的處境,包括你會被選做山主,他都想到了。慈恩寺里,你在佛殿拔劍,冒犯佛宗威嚴,十寂已經對你起了殺意。但他正在和朝歌闕下棋。他持白子,朝歌闕持黑,中盤絞殺時,兩人勝負難分,朝歌闕突然在棋盤外落下一子。然後說了一句話——『大師,我的目光不在方寸得失。』」


  「就這句?」


  「嗯,就這句。十寂再看棋局,看了一盞茶,說『貧僧明白了』,便讓人出去傳話,放你與傅克己下山。」


  程千仞陷入回憶和思考。


  逐流話鋒一轉:「現在魔王已死,安山王重傷,原家私兵烏合之眾,不成氣候。他想要的都得到了,還利用了你,一個人心思這麼深沉,實在可怕。我卻不一樣,我只想待在哥哥身邊。你就讓我再抱一會兒吧,這一刻我死了也甘願。」


  面對這麼露骨的表達,程千仞有點不自在:「胡說什麼。你身上還有傷,先休息吧。」


  他將人拉起來,引到床榻邊。逐流卻不肯放他離開,堅定道:「你這兩天太累,之前才會入障,你也需要休息。」


  「我去隔壁打坐。」


  「哥,我不太舒服,半夜可能傷口疼。」


  「……好吧。」


  秋暝真人多簡樸,屋裡就一張床,程千仞彈指,一道劍氣熄滅燭火,程逐流放下帳幔,兩人並排躺著。


  山間清冽的月光照進來,一片寂靜的黑暗裡,程千仞忽覺十分荒謬。


  昨天早晨出門,還是朝歌闕為他整理大典禮服,今天晚上,就和弟弟睡在一張床上。這兩人共用一具身體,卻不是同一個人。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逐流輕聲說:

  「你當年送我走,是怕護不住我,我長大了,都明白的。但現在不一樣,哥,你變得這麼厲害,除了你,誰能保護我?」


  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被誇厲害。


  旁人的吹噓,程千仞不太往心裡去,但聽見弟弟這樣說,突然激起作為家長、保護幼弟的詭異虛榮心。


  「你放心,在你恢復之前,誰也不能傷害你!」


  逐流見氣氛不錯,身子一側,摟住了哥哥的腰。


  體溫隔著衣衫傳遞,兩人親密無間,呼吸交纏。


  美夢成真,這種感覺太過滿足,他極度興奮,身體不可自制地微微顫抖。


  程千仞渾身僵硬。雖然小時候也抱弟弟睡過,但現在少年身形與他一般高,還這樣撒嬌……


  正想把人推開,卻感到對方竟在發抖。也是,才十六歲,受了這麼多苦,又突然失去修為,難怪會害怕。


  他心裡愧疚,伸開手臂,拍拍少年後背。


  程逐流一怔,立刻乖順地說:「哥,我害怕。」


  「不怕了,哥陪著你。睡吧。」


  第二天清晨,程千仞醒得早,一覺睡醒神清氣爽,幫弟弟掖好被子,去院中練劍。


  不多時,懷清懷明來訪,程千仞在院里與兩人說話。


  「都通知到了嗎?」


  「嗯,山主放心。」


  程千仞練劍時穿著簡單輕便:「好,我去加件外袍。」


  他今天請了澹山弟子和南淵學子來後山集會,說是大家隨便聊聊,也確實有許多話想說。


  回屋穿上比較正式的外衣,一隻形狀優美、白皙剔透的手突然從床帳中伸出來,扯住他衣袖:「再睡會兒嘛。」


  懷清懷明在院里,聽見這句,齊齊驚呼。


  程千仞心中緊張,一把扯回袖子:「你幹什麼!」


  逐流撩開帳幔鑽出來,赤腳站在地上,默不作聲,淚凝於睫。很委屈的模樣。


  美人垂淚,自然美得不可方物。


  懷清懷明看傻了。


  天啊,這人是誰,山主做了什麼。


  魔王死了,大家昨夜喝酒狂歡,通宵達旦,山主整得更刺激啊。


  程千仞看慣了逐流的臉,沒什麼特別感覺,只覺得自己在欺負小孩。


  揚聲對窗外喊道:「咳,你們先走吧。」


  一邊手忙腳亂把逐流塞回去,低聲教育:「哥哥錯了,不該凶你,哭什麼,這也至於哭嗎?我從前怎麼教你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怎麼能在外人面前哭哭啼啼。你已經十六歲了!」


  逐流嗯了一聲:「我沒哭啊,剛起床打了呵欠。哥你快去吧。」


  程千仞真的怕了他:「好好好,我中午就回來。」


  懷清離開后,忍不住激動心情,眉飛色舞,與相熟的弟子分享:「悄悄告訴你們,山主房間里,藏了個大寶貝!」


  一傳十、十傳百,集會正式開始前,整個澹山無人不知。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神兵、法器?」


  「不能說。」懷清守口如瓶,「我和懷明剛才親眼看到,至於你們能不能看到,就隨緣分了。」


  大家好奇地要死,差點把懷清打一頓:「到底是什麼大寶貝!」


  程千仞來到山坡,發現弟子們格外興奮,個個看著他兩眼放光。以為是魔王死去的消息傳開了,人心受到鼓舞。


  「今天大家隨意些,都坐吧。」他率先盤膝坐在草地上,「開山大典幾經波折,最終圓滿成功,全靠大家風雨同舟,這很不容易。我們得互相感謝。但這只是一個開始,劍閣要面對的大考驗,還在後面……」


  他在南淵時做過很多場演講,算輕車熟路。明天還要做誓師大會的致辭,今天卻不一樣,除了自己說話,他還想讓大家說話,想了解劍閣弟子、南淵學子們現在的想法、對一些問題的看法。


  聊天時間過得快,氣氛放鬆,有說有笑。


  不覺間日懸中天,程千仞突然驚道:「你怎麼來了?」


  形貌昳麗的少年站在槐樹下,手裡提著三層食盒。


  眾人雙眼放光,恍然大悟:「啊——大寶貝!」


  逐流羞怯地笑笑,迎上前:「你早晨出門什麼都沒吃,中午還沒回來,我想你一定餓了,就帶了點吃的給你。」


  弟子們高聲起鬨。


  直男程千仞不解風情:「不餓啊,我早辟穀啦。」


  逐流一怔,自嘲道:「我忘了。我還當是小時候,原來已經物是人非。」


  眾弟子交換著震驚的目光。


  大寶貝不是風流債,是青梅竹馬!


  程千仞懵懵的。


  弟弟,你這是搞哪一出啊。


  逐流盤膝坐下,打開食盒,登時香氣飄散。


  「天啊,好香,是板栗燒雞!」


  「天天吃雞,我從沒聞到過這麼好吃的!」


  容貌俊美的少年好脾氣地笑笑:「做的比較多,各位師兄一起吃吧。」


  弟子們快感動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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