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 101 章
程千仞動念之間,神鬼辟易自行出鞘, 化作一道寒光在半空劃過, 直直衝向殿中人!
他出關以來尚未動過殺心, 使這一劍如積水成淵生蛟龍, 凝練飽滿至極,沒有一絲氣息泄露, 甚至快到沒有劍影。卻眼睜睜看著老者威壓攀升,容貌、身形迅速變化,比神鬼辟易到得更快。
「如果來了你應付不了的人,我會傳音給你。」
開山大典前, 程千仞聽朝歌闕這樣說,沒有放在心上。
他已經突破大乘,手裡握著神鬼辟易,又有澹山劍陣、劍閣護山陣兩張底牌, 雲頂大殿是他的主場。
來赴宴的掌門長老修為不如他, 世間能勝過他的聖人或半聖, 比如慈恩寺那位十寂法師,已經隱居多年或必須坐鎮一方,都不會輕易出山。
但他忘了,風雲變幻之際,朝歌闕尚且因為未知目的離開皇都,安山王為什麼一定還在未明城?
一個極度驕傲自負的人, 怎麼會讓別人轉述他瘋狂的想法?
既然目的相悖, 做不成朋友, 只能互為阻礙。
今夜若能殺死、或者重傷劍閣修為最高的山主,宗門盟約必受極大影響。
當程千仞意識到來者身份,那一劍已被對方揮袖化解,他飛身殿中,凌空握劍。
手指觸及劍柄時,安山王手掌向他天靈蓋拍下!
一秒時間被無限拉長。
他對上那雙蒼老、漠然的眼睛。
「開陣!」
傅克己看到程千仞出劍,毫不猶豫發動劍閣護山大陣,殿內眾人愣怔原地,在他們的時間裡,老者依然負手立在階下。
程千仞感受到了真正的境界差距。
強大威壓使空氣凝滯,猛烈壓迫著他的皮膚、骨骼、臟器。
原來這就是邁入聖人門檻之後,幾乎超越時間的速度。
他的劍還沒有握緊,劍閣陣法還沒有徹底開啟,他已經快要死了。
下一剎那,神鬼辟易可以刺進對方胸膛,陣法威壓也會從天而降,轟下雷霆一擊。
但一位半聖境界的絕世強者,不會給他一剎那、一動念的時間。
此刻就要立見生死!
安山王忽然變色,漠然情緒被震驚打破,毫不猶豫收回手掌,身形衝破殿頂!
修行境界越高,對危險的到來感知越敏銳,他知道,哪怕只用一剎那,就可以殺死程千仞,卻更清楚的明白,自己沒有一剎那時間。
程千仞壓力驟減,眼看對方身形暴起,背後一道銀光追襲,當即衝出大殿。
朝辭劍。
整個過程似乎複雜漫長,實則在朝歌闕話音剛落,他的劍就到了。
同一時刻,漫漫金光從殿頂亮起,飛速蔓延,直衝雲霄,與九天星辰相接。
劍閣上空雷霆震怒,雲層間傳來聲聲巨響。
殿內眾人倉惶起身,不知道為何轉眼間地動山搖,劍閣竟然開陣了,有些人看出這裡已經發生過一場戰鬥,心悸不已。
傅克己示意劍閣弟子維持秩序。他隱約猜到那人身份,全力催動大陣追擊,一道道金光降下,迅疾如電,劈向山林、水潭、飛瀑,亂石飛濺,山崩雲裂。
程千仞在雲海間飛掠,放出神識,瞬間覆蓋劍閣群山,識海一陣刺痛。他無法感知安山王和朝辭劍的位置,但他找到了朝歌闕,便向觀雲崖掠去。
朝歌闕早知安山王會來?
如果說他留在劍閣多日,所有謀算落到今夜,是為了殺死此人,他為何只用朝辭劍,人還站在觀雲崖?
聖人境的戰鬥,剎那間決定生死,毫釐之差則一切落空。朝歌闕怎會不明白?
安山王離開未明城,不在萬軍之中,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
朝歌闕到底想做什麼,又想要自己做什麼?
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閃過。
直到他看見那個人。
雲海翻湧,朝歌闕坐在崖邊,衣袂獵獵,風姿如仙,卻顯得有些孤獨。
「陪我坐一會兒。」
程千仞心裡有萬般猜測、困惑、茫然,此刻忽又升起一種預感——朝歌闕要說的事情非常重要,錯過不再有。
於是他走過去。
靠近之後,他發現身邊人沒有溫度、呼吸,微微一驚。
朝歌闕解釋道:「這是我的分神化身。」
程千仞心想,行吧,『小世界』之後的新操作,就欺負我沒有。
兩人並肩坐著。劍閣最高處,山風凜冽,星辰觸手可及。
「來看星星。」
程千仞摸摸鼻子,委婉地提醒他:「沒時間吧。」
「那就只看一顆。」
「哪一顆?」
夜色中,群鴉驚飛。綢衣老者已經掠出劍閣,離開大陣攻擊範圍,但他絲毫不敢放鬆,身形消失在飛瀑邊,下一瞬又出現在百里之外的村莊內,那道流光始終追著他,像一道催命符。
他消失在雞舍草垛邊,出現在江面上。江水滔滔,風波如怒,朝辭劍分水破浪而至,他衣袖破損,略顯狼狽。
他消失在江面,出現在某個小城。屋檐舊瓦凝著白霜,被踏上一個腳印。
老者唇邊溢出鮮血,但眼神冷厲堅定。
從劍閣奔向西南方,取最短直線,踏千山、蹈萬水。
只要及時趕回未明城,打開護城大陣,那把劍就進不來。他甚至可以借陣法反擊。
朝歌闕伸手指了指:「北邊,藏在那片雲背後的。」
程千仞搖頭:「我修為不足,看不到。」
「它閃著淡金色光芒,雖然還不明亮,但星雲環繞,你覺得它像不像一顆帝星?」
我請你看星星,只看一顆好不好。
你看不到,我就講給你聽。
這似乎是個很美的故事。
程千仞卻感到莫名其妙:「既是帝星,怎麼可能被浮雲遮蔽?」
朝歌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目光落在遠方。
「今天晚上,你親眼見證了聖人境神通,這是很難得的機緣,以後好好修行。」
「如果王朝覆滅的命運不可轉圜,我有責任為人族完成這件事。」
話音剛落,程千仞被他拍上肩膀,向茫茫雲海中望去,看見西南方向亮起一簇光點。
即使他修為不足以目極千萬里,在朝歌闕指引下,也能感知其中蘊含的滂湃力量。
安山王回到了未明城,打開了護城大陣。
他震驚地發現,大陸不止一處光點。
所有事情串聯成線,程千仞不可置信:「你瘋了!」
難道邁入聖人境的強者,都像安山王或朝歌闕,因為看得更遠,力量更大,做法也更瘋狂?
那人悶哼一聲,向後倒去。
程千仞慌忙伸手,讓人倒進他懷裡。呼吸和溫度突然恢復,本體歸位,與分神化身合一。只見懷中人臉色迅速蒼白,張嘴想再說什麼,卻汩汩流出鮮血,頃刻浸透前襟。
傅克己禦敵時,啟動劍閣陣法。玉虛觀對談之後,程千仞寫信回南淵,胡易知顯然是聽取了他的意見。因為南央城大陣打開了。
梅廬一盤棋,於是慈恩寺也亮起來。
北邊皇都和東邊朝光城的陣法,已在朝歌闕手中。
六座大陣,如線串珠,除雪域之外,整片大陸在今夜大放光明。
一劍西去,追襲三萬里,重傷安山王;法身東行,到達雪域風暴中的黑塔頂端。
分神化身站在觀雲崖,指天上星星給程千仞看。
朝歌闕做了這麼多事,為了今夜,他從前做過更多,說到底,卻只做了一件事。
他要用整片大陸的力量,殺死大魔王。
魔王是世上最強者,與天地共生,從沒有人嘗試過殺死他。
程千仞想起那本驚世駭俗的秋暝札記。
人力無法殺死魔王,借用天地之力,卻不能讓魔王察覺,必須讓一切看起來自然、巧合。
當他意識這些,戰鬥已經結束了。
只剩下血人朝歌闕死死握著他的手:「玉虛觀里,你答應過我的……」
「別說話,閉氣、止血!」
朝歌闕最後說道:「交給你了。」
程千仞回過神,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把我自己交給你了。
你要照顧我,保護我,使我不被敵人發現,不再受到傷害,直到我神志清醒,傷勢恢復。
他忽然感到憤怒。氣朝歌闕自作主張,如果他沒有殺死魔王,必會被魔王所殺,王朝怎麼辦,人族怎麼辦?
更氣自己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後知後覺。
寒冷至極的風,從東邊吹向人間。像一聲聲嗚咽。
白雪關外。正在和騎兵廝殺、勢如破竹魔族狼騎,忽然發出凄厲叫喊,丟棄鎧甲、雪狼,向東邊跪拜,他們不躲避刀劍,只顧哭嚎,任人砍殺。極度詭異的變化令鎮東軍騎兵將領慌神,竟先下令撤退。
魔族連營中,大軍海潮般跪下,面朝東邊,嚎啕大哭。他們像失去了至愛親人,精神信仰,悲鳴聲震徹雲霄。
佛光山。隱居多年的十寂法師走出梅廬,向前殿走去,萬千僧人跟隨他身後,慈恩寺開始做一場大法事。
藏書樓里,胡易知來回踱步,君子失態:「我沒有想到。我算不到。你說,這是真的嗎?」
楚嵐川怔怔地說:「真的。」
夜已經很深了,許多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正在打坐或夜讀,寒冷的東風吹過庭院或桌案,他們震驚、狂喜,隨即對朝辭宮方向行大禮。
修行界之外,大多數人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只是初春的某個晚上,春寒料峭。失眠者、巡夜人、趕夜路的流民,只要抬起頭,就看到夜空中星星格外明亮。
等太陽升起,消息傳開,他們才會知道這件大事。
***
天色將明。
晨曦透過花窗,房間里點著安神香,卻被刺鼻的藥味,濃重的鮮血氣味沖淡。
劍閣晚宴結束,塵埃落定。傅克己去找程千仞,只見他精神憔悴,正在救治一個重傷的人,拚命為傷者輸送真元。便拿出劍閣最好天材地寶,盡一份力。
天亮了,人終於脫離危險,有些事情也該問清楚。
傅克己:「他是誰?」
程千仞揉揉眉心。
朝歌闕的事他不能說。卻也不想編造謊言,欺騙朋友。於是他保持沉默。幸好對方一直戴著面具,沒人認識張臉。
傅克己面無表情地講冷笑話:「你不要告訴我,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
程千仞:「老傅,我……」
便在此時,帳幔里響起一聲微弱呼喊:「哥。」
朝歌闕受重傷后神魂虛弱,索性放棄爭執身體,他想,程千仞或許不會管他死活,但決不會不管程逐流。
對程逐流而言,沒有比程千仞身邊更安全的地方。
對朝歌闕來說,沒有人知道他與劍閣山主有舊,更想不到玉虛觀解簽之後,首輔會在劍閣停留至今。
於是他放心的陷入沉睡。
這個驚世之局,他算到最後,連自己也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