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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

  程千仞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氣。


  「你我互不信任, 非敵非友, 還要共處一室, 裝作若無其事。我受不了。」


  舊案上書冊堆疊,一點燭火搖曳。


  就像傅克己自稱大器晚成普通人,程千仞一直覺得自己脾氣挺好。只是行事方法較為直接, 與朋友,喝酒談天吃面,是敵人, 橫眉冷對, 說拔劍就拔劍。


  在旁人眼中,那位南淵院長、劍閣山主,是當世修行界傳奇人物。


  有人說他少年成名,性情狂傲, 也有人說他瀟洒豁達, 刀山火海面不改色, 身陷重圍談笑自若。


  但無論是哪個程千仞, 都與暴躁易怒不搭邊。


  「我不擅長揣測人心, 我喜歡用簡單的方法解決問題。我跟你不一樣。」


  既然開口,索性說得明白點。


  「你對我的態度, 令我不安,如何平靜。」


  燈花乍響, 微弱燭光明滅, 照亮他們面容。


  難捱的幽暗寂靜中, 他發現朝歌闕通身氣勢變了。當即握緊劍柄,先發制人地站起身。


  「哐!」


  身後木凳發出沉重、刺耳的悶響。


  對方依然坐著,只是抬眼看他,目光沉沉,令程千仞生出被俯視的錯覺。


  朝歌闕分明什麼都沒有做,他卻感到如有實質的威儀與疏離,像浩瀚大海,表面風平浪靜而已。


  「你要突破,必須平靜,必須相信我。」


  程千仞聽見那人冷淡、低沉的聲音,反倒覺得舒服多了。


  是的,沒有什麼比他趕在開山大典前突破更重要的事。


  「你的疑問,我暫時不能回答,但我不會害你。」朝歌闕的語氣緩和了些:「你會在開山大典當日知曉一切,不過幾日功夫,等等又如何。我本意明天將你送入我的『小世界』中,你在那裡閉關,總可以瞞天過海。既然你不能平靜,我建議你現在就進去。」


  他伸出右手,掌心升起點點微光,似跳躍螢火,照得一室光怪陸離。


  程千仞驚愕:「這……」


  小世界又稱『須彌芥子』,意為將巍峨的須彌山藏於細小的芥子之中。如何在大世界開闢一方空間,是真正的大神通。掌握這種神通的人,會將它作為最隱秘的底牌。


  時空是最玄妙、最難捉摸的東西。道法典籍里關於『小世界』的記載極少。程千仞不曾想自己有緣見到。


  「我的小世界中,時間流速緩慢,你可以慢慢平靜心意。」


  朝歌闕不再言語,因為相信對方會做出足夠理智正確的選擇。


  他太需要時間了。


  時不我待,芸芸眾生拚命奔跑,爭分奪秒。沒有人能拒絕更多的時間。


  片刻之後,程千仞伸出手,食指微微抬起,試著觸碰那團柔和光芒。


  「嘩啦!」


  螢火微光化作刺眼明光撲面而來,熾烈如銀河倒灌,一股巨大、沛然莫御的力量從指尖席捲全身。


  一陣劇烈眩暈后,他晃了晃腦袋,覺得頭腦發懵。


  只是一瞬,書案沒有了,小屋沒有了。眼前是乳白色霧氣,茫茫然,朝歌闕站在他身邊。


  他們在霧中行走,不見天地。


  等程千仞緩過神,心中升起一絲微妙失望感。


  充滿傳奇色彩的『小世界』,居然一片荒蕪,別說宮閣殿宇,連點花花草草都沒有。


  念頭方起,他突然踩到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有初生青草。


  白霧倏忽散去,他眼睜睜看著草地無邊無際的蔓延開來,草葉上綴著晶瑩露珠,泥土與花草的味道盈滿肺腑。


  他們腳邊,一朵白色小花破土而出,細弱、惹人憐愛地在風中搖曳。


  一切都變了。


  生機勃勃的花木,孔雀藍的晴空,柔軟的雲朵,溫暖的日光。


  程千仞目瞪口呆。


  朝歌闕垂眸看著那朵花:「在這裡,你所思所想,皆會成真。」


  程千仞有點尷尬:「抱歉。」


  就像去別人家做客,不經主人同意,改建了人家的後院,擼了人家的貓。把別人家當自己家。


  朝歌闕是個大方的主人,沒有計較:「想象你從前最平靜的時候。我暫且離開,不用顧慮我。」


  程千仞眼看對方身形消失,放鬆下來,靜心冥想。


  我一生中最平靜的日子,是在南央城。那時我還沒有修為,你年齡還小,懂事又孝順。朋友們靠擺攤賣畫、收保護費為生。我在寧復還的麵館的當夥計,生活雖然很忙很累,但過得有盼頭,也知足……


  他後來有許多縱情瀟洒的好時光,但要說平靜,到底是在柳煙路老巷最平靜。


  程千仞回到了小院。


  矮牆破屋、樹下桌椅,都是舊日模樣。


  他在那張和弟弟、朋友們吃飯的桌子邊坐下。


  初春,樹蔭繁茂,禽鳥唧唧喳喳。


  這裡時間流速緩慢,緊迫壓力和躁鬱感消退。


  忽聽見有人說:「忘記來路。」


  程千仞站起身,開始洒掃庭院,打水生火,洗菜切菜。


  吃飯、沐浴、睡覺,第二天開始練劍。


  他沒有用真元,單純、認真地練劍。從日出到月落。


  春去冬來、年復一年。


  他感受不到疲累,漸漸感受不到時間流逝,進入某種空茫、玄妙的狀態中。


  彷彿只有他、只有手中神鬼辟易是真實存在的。


  「忘記劍。」那道聲音說。


  「忘記這套劍訣的傳奇歷史,忘記多少偉大人物修習過它,忘記師父的教導指引,忘記招式。把劍融入天地,將自己融入劍中。」


  「練劍千萬遍,然後忘記劍。」


  ***

  程千仞閉關突破的消息,到底還是傳了出去。


  眾弟子興高采烈,殺雞宰鴨。開山大典上,劍閣將有一位大乘強者坐鎮,以程山主精深劍術,論戰力,或許可與聖人相當。加上澹山劍陣助威,如虎添翼。


  南淵弟子更興奮:「這不是胡說,想當年程院長還是破障境,就能在太液池邊,接下院判楚嵐川的刀。厲不厲害?」


  熱鬧氣氛沒有持續半日,在長老們的嘆息聲中,歡呼化作一片死寂。


  他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突破大乘,突破劍閣歷史上、最年輕的大乘境界紀錄。以程千仞的年紀,這是要突破人族修行速度的極限。


  懷清後悔不迭:「我不該告訴大家。」


  懷明聲音顫抖:「山主天縱之才,能為常人不能之事,定然創造奇迹。」


  距離下月初三開山大典,只有六天。


  一眾長老對此憂心忡忡:「若是來不及……」


  程千仞走了一招險棋,成,則號令天下宗門,敗,則入萬劫不復深淵。


  傅克己抱著劍,平靜道:「那便來不及罷。」


  ***

  「……我原來是個木匠,後來打仗了,三天兩頭徵兵,村裡又遭了澇,沒收成,大家都去參軍混餉銀,我也跟著參軍。排頭兵,能活下來領雙餉,打著打著,一起參軍的,死的只剩我一個,我就升到百夫長了。我琢磨著,我這運氣不錯,說不準還能活,還能升。


  就不知道等我回去,我那婆娘還在不在。唉,現在少了兩根指頭,回去也當不成木匠了……林大夫,我聽說您是個修行者,怎麼跑到這鬼地方?」


  林渡之:「按時敷藥,傷口避水。」


  他多日未眠,眉眼間顯出淡淡疲倦:「下一個。」


  話多的百夫長連忙道謝,起身走了,一位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老者坐下。


  林渡之想,野心勃勃、改變世界的大人物太少,世上大多是這般普通人。亂世沉浮,被某些人一揮手、一句話之間決定生死命運。


  他們不關心誰坐江山,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飽喝足。從前是裁縫、廚子、農民,打仗之後是災民、流民、兵卒。


  離開顧雪絳后,林渡之在世間行走,治病救人。不分男女老幼,是貧是富,不管他們屬於哪支軍隊,站在什麼立場。


  他只是想救人,這就是他想做的事。


  很多人說他慈悲心腸,叫他活菩薩。林渡之每次都認真地糾正對方,不要這麼叫。


  「林大夫,您是個修行者,那什麼劍閣,什麼開山大典,您去嗎?」


  「我不去。」


  難民壓低聲音:「那就好,您可別去,小心傷著。聽說又要亂了。到時候山上打起來,動靜肯定不小。」


  林渡之面露疑惑。


  「您沒聽說嗎,程千仞突破失敗了。」


  他抓藥的手停下,搖頭道:「我不信。」


  說完繼續抓藥,不再言語。


  程千仞出關,甚至比預定時間早一天。


  初春夜空晴朗,明月如鉤。


  沒有清光煙霞、瑞獸祥雲、泠泠仙音。劍閣上空毫無動靜。


  天象未變,意味著程千仞突破失敗。人們都這樣說。


  消息又被有心人宣揚,半日傳遍大陸。他名聲太盛,上至修行界,下至市井街邊、村頭井口,傳的沸沸揚揚。


  突破失敗非同小可,不出意外,他將一輩子停留在小乘境。就算他得了機緣,能養好傷勢,重塑道心,第二次衝擊關隘,也是數十年之後的事了。


  這些年他與多少人結仇結怨,再覓轉機、再攀大道希望渺茫。


  一代天才人物,如明星冉冉升起,終似流星劃過夜空,只剩一聲嘆息。


  「貪功冒進,到底還是太年輕。」


  抑或是怨毒、暢快的咒罵:「性情狂傲,目中無人者,得今日報應,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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