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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 93 章

  出了這種糟心事, 程千仞一時間沒心思回去讀書,便請澹山弟子擺下劍陣,驗證近日心得。


  受召集的弟子很興奮。畢竟這是程山主繼任后, 除了讓大家儘快吃雞外,下達的第一個正式命令。


  他們從四面八方湧入澹山後山,不多時便在山坡草地列陣整齊, 衣袂臨風, 遠望像一片白色海洋。


  懷清懷明入陣,站在某個特定位置。


  懷清:「傅山主帶去慈恩寺的,是最精簡的三十人劍陣,您已見過, 現在這是百人大陣。」


  程千仞看著一張張稍顯陌生、神情激動的面龐,朗聲道:「辛苦大家了,開始罷。」


  錚然一聲, 百餘柄劍同時出鞘, 雪亮劍光割裂晨霧。


  陣型瞬息萬變, 如瀚海波濤起伏。


  請陣不是為了看, 程千仞拔劍, 飛身沒入驚濤駭浪中。


  巨大壓力撲面而來,勁氣激蕩,劍影紛繁。


  這些弟子修為遠不如他,卻配合默契, 從四面八方交替進攻, 迫使他以快劍應對。


  但他每秒刺出的每一劍, 傷害都由十餘人、甚至幾十人共同承擔化解,劍勢便似泥牛入海,龍游淺灘,施展不開。


  程千仞在陣中遊走,儘力觀察每位弟子的劍路,越看越覺精妙。


  他四海遊歷時,見過闖過許多大陣,組成陣法的人修練同種功法,乍一瞧十分整齊。但不管練得再好,修為總有強弱之分,他能瞬間找出最弱一點攻擊突破,使對方陣型潰不成軍。


  澹山劍陣不一樣。弟子們平時修習不同劍訣,各有擅長,卻用特殊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像最精密的榫卯結構,行動間天衣無縫,氣息圓融,渾然一體。如銅牆鐵壁堅不可摧。


  『君子和而不同』。他隻身轉戰,忽想起秋暝札記中,這般講述澹山劍陣的真義。


  原來如此。


  如果能擴大規模,稍加改變,或許可以用於戰場,這件事還需跟老傅商量……


  「收陣!」


  喝令如雷,傅克己不知何時到了,身後跟著兩位劍閣長老。


  百餘人同時有序退散,步伐不亂,收放自如。


  眾弟子讓出通路,一齊行禮,傅克己大步行來。


  程千仞拍拍身上草屑塵土,收劍回鞘,隨意地招呼他:「來了啊。」


  傅克己皺眉打量四周,程千仞以一敵百,僵持一個時辰,不曾受傷,也未傷人。倒顯得自己多慮了。


  程千仞與他打過招呼,又點出幾十個弟子,逐個說話,那些弟子神色激動,頻頻點頭。


  等過半個時辰,眾弟子行禮告退,傅克己問道:「你在指導他們?」


  「我沒練過劍閣劍法,不算指導,互相交流吧。」讀了秋暝真人關於各種劍訣的感悟,程千仞自認獲益匪淺。


  傅克己沉默片刻:「你真是個好山主。」


  程千仞:「……我真不是。」


  第二次了,魔咒一樣的評價。可怕。


  他轉向那兩位長老:「又出什麼事了?」


  「今早山門外來了三百餘人,自稱是南淵學子。我將人暫時安置在紫霄宮。但他們想見您。」


  臨近開山大典和解簽日,劍閣上下忙得應接不暇。傅克己知曉程千仞有意突破,一般的事不打擾他。懷清,懷明治理澹山經驗豐富,安排井井有條,未出什麼差錯。但正值多事之秋,總有些事要程千仞親自決斷。


  比如投奔他的南淵學子。


  院長遠行的第二年,世道亂起來,南淵不等各方拉攏遊說,便宣布停課閉院,學生們提前畢業,各奔前程。


  那些青年才俊、天之驕子,告別書桌紙筆,帶著闖蕩天下的野心,投身軍部朝廷,宗門世家,甚至反王叛軍旗下。


  只剩教習先生、執事、督查隊、以及極少數不願離開的學生留在院中,受學院庇護。程千仞曾在文思街花樓上,對顧雪絳說南淵中立的位置很好,退,安居一隅,進,天下大有可為。


  也有一些學生不滿意這種自由,認為胡易知副院長『不做選擇、永遠中立』的態度使學院『落魄』。如果程院長還在,以他的決斷和魄力,將南淵的力量凝聚在一起,共創偉業,必然青史留名。


  程千仞對這些情況不甚了解:「那我現在去,走吧。」


  路上他還與傅克己商量了澹山劍陣和玉虛觀解簽的事。


  紫霄宮未到,先聽見爭執聲。


  「已報知山主,還請諸位再等等。」


  「誰知道你們有沒有通傳,我們見自己院長,憑什麼讓我們等?!」


  原是南淵學生久等失去耐心,劍閣弟子對外又一貫冷臉,有幾人便覺劍閣怠慢他們。


  「山主。」


  程千仞一行人入殿,眾弟子齊聲行禮。


  「程院長來了!」


  不穿院服后,南淵學生們衣著各異。有的穿甲胄,有的穿錦袍,有的還是書生長衫。人群喧囂,一涌而上。


  程千仞:「大家先坐。你們是一起來的嗎,發生什麼了?」


  學生們退開些,群情激動,沒人入座。


  「我本就是南淵弟子,理應追隨院長。」


  「聽說劍閣要與朝廷結盟,我也想為抵禦魔族出一份力……」


  「您既然回來了,請您回南央城重新開院,我們都在等您!」


  程千仞坐下,揉揉眉心:「一個個說。」


  一位錦衣華服,儀錶堂堂的學生表現尤為積極:「我們從不同地方來,半路遇到,結伴同行。我得到消息,還有許多師兄師弟在趕來的路上,這幾日便該陸續到了。」


  他似乎有些威信,說話聲音洪亮,其他人漸漸閉口不言。


  程千仞原以為他們上山是尋求幫助,或者在外麵攤上事兒了、受欺負了,找自己撐腰,這都沒問題。但現在看情形不盡然。


  他應了一聲,那學生像受到莫大鼓勵般,急急上前幾步:「程院長,您早就該回來了,我南淵乃南方大陸第一學院,現在成了什麼樣子,誰不心痛!請您召集離散各地的同窗,讓大家儘快團結起來。」


  程千仞:「你們是來……」


  「我們代表學院來投奔您。大丈夫生於亂世,所求無非建功立業,我等不甘人下,願與君逐鹿中原,分而食之。」


  人群驟然寂靜,吸氣聲連連,程千仞身後的劍閣弟子們面面相覷。


  錦衣學生揮袖,喝問眾人:「你們難道怕了?怕什麼!原下索算哪門子英雄,也敢稱『青州王』,難道程院長不配稱『雲陽王』?」


  南央城舊稱『雲陽』。此言已是大逆。


  如何聚集南淵力量、聯合幾大宗門,如何與朝廷談判,簽訂條約。魔族之危解決后,當封程千仞為異姓王,使南央和昌州歸屬南淵學院自治。他侃侃而談,聲音在高闊殿宇中迴響。


  言辭極富煽動性,一些學生目光變得狂熱,漸漸站在他身後,稍清醒些的,被他們嚇住,打量別人神色,不敢發表意見。


  「說完了?」程千仞問。


  「請院長儘早決斷,勿失良機!」


  「第一,你們幾個,並不能代表南淵學院。南淵就在那裡,它不會被任何人代表,包括我。」程千仞淡淡道,「第二,世道不寧,我們應使它安寧,而不是更亂。我有意聯合宗門與朝廷,共抗魔族,卻不是為了稱王。我年輕時行事不周全,或許使你對我有所誤解……你們不該來這裡,且下山罷,自去招兵買馬,逐鹿中原。」


  程千仞的話不亞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那位學生怔了怔,聲音顫抖:「如果不是為了你,誰願意千里迢迢來到這兒,你怎能辜負眾望?!你不願為南淵負責,不願為南淵搏利,這個院長不做也罷!」


  另一人上前攙扶他,同仇敵愾,伸手指著程千仞:「從前我崇敬你,現在鄙薄你,我要告訴天下人,你徒負虛名,根本不配受人敬愛!」


  「放肆!」有劍閣弟子聽不下去,豁然拔劍。


  其餘弟子見狀一齊拔劍,怒目而視。


  程千仞抬手止住,只是笑了笑:「哦。隨便。」


  他示意懷清送客,起身離開大殿。


  山風凌冽,吹散迷濛霧氣。


  程千仞想起很多年前,因為蘭庭宴缺席,在學院面對比這更激烈的責問,他那時年輕氣盛,一個人懟得一群人啞口無言。可惜現在沒閑心也沒時間,隨他們去吧。


  傅克己隨他一道離開:「你就這樣走了?不怕那些人污衊你名聲?」他自小背負劍閣少山主重擔,萬事以劍閣名譽為先。


  「我不是小人,也不是君子;不是惡賊,也不是聖賢。我只是個普通人。我知道我是誰,問心無愧,就夠了。」


  「我不靠他們所謂的『期待』過活,誰也不能用虛名把我架在半空。以大義、以期待,逼我就範。」


  「如果有人一定要逼你解釋呢?」


  程千仞:「那我還會兩句話。」


  傅克己認真求教:「什麼話?」


  程千仞平靜道:「去你媽的。你算什麼東西。」


  傅克己震驚無語。


  他們早已不是兩院學生毛頭小子,是執掌一方的山主,程千仞怎麼還這樣……


  過了一會,懷清從後面追上來:「程山主。我已送那幾位道友下山了,其他人不願離開,說自己不是那樣想的。一共二百六十人,懷明安置他們入住紫霄宮、碧游宮。」


  程千仞轉向傅克己:「你看,大部分還是正常人。就算不是能怎樣。去他媽的。」


  傅克己又被震了一下:「你最近,心情很不好?」


  程千仞笑笑沒說話。


  朝歌闕要來解簽,我心情能好嗎?


  受秋暝真人影響,他心意不安時,會不由自主地念叨『修道修道,吃飯睡覺』,多念幾遍,有益平心靜氣,戒驕戒躁。


  吃飯時專心吃飯,睡覺時專心睡覺,腦子不要亂想別的事。雖然他不需要吃飯睡覺,讀書練劍也是一樣。


  程千仞今夜讀完『小寒遐思』,在這卷記錄劍訣感悟的札記末尾,出乎意料地看到他修習的見江山。但秋暝只寫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集百家之大成』,第二句他沒有看懂——『見江山,高峰當見,不當攀』。


  他推門而出,借庭中月色練劍通宵。


  看不懂就暫且放過,札記已不剩幾卷,第二夜程千仞翻開『白露胡言亂語』,驚覺這卷與其他大不同,秋暝寫了他生平見過,值得一記的人。


  筆下不乏大人物,比如皇帝陛下。


  「他來玉虛觀求籤,我說他此行東征必凱旋,他卻還要追問以後,我那時年輕,不懂人心,直言他少年得志,中年輝煌,晚年落魄。他看上去很不高興,拂袖走了。」


  「人總是這樣,自己命不好,卻怪罪算命先生。」


  程千仞無端悵然,接著往後翻。


  秋暝又寫他師父,一位幾百年前破碎虛空,離開此方世界的真仙。


  「……師父遠行前,帶我駕雲遊歷大陸,來到雪域深處上空。我們遇到一位少年。他坐在高聳入雲的黑塔頂端,一雙淺金色眼睛,神色天真,面容與我差不多年紀。他看了師父一眼,他們沒有說話。我上前與他聊天,問他坐在這裡幹什麼?冷不冷?他說不冷,他在等一朵曇花開放。」


  程千仞不明所以。


  「直到重返劍閣,師父離世,我才意識到那個人、或者不該說是人,他是魔王。師父去見他,是為嘗試殺他。這個認知使我脊背發寒,從那之後我開始思考,魔王是否可能被殺死?」


  時隔百年,程千仞讀到此處,同樣脊背發寒。


  秋暝竟然見過魔王。


  這個世界的人,有種觀念根深蒂固——魔王永生不死。


  「江海有潮汐,明月有盈缺,魔王的力量源於天地,必然也有強弱循環。殺他,要在他最弱之時。」


  「魔王與天地共生,人力不可及,殺他,要借天地之力。」


  秋暝寫了許多分析假想,最後只留下一句抽象、意味不明的話——『向天借三日春光。』


  這頁札記驚世駭俗,給程千仞印象極深,當他坐在玉虛觀,看著窗外茫茫雲海,那句話仍在腦海揮之不去。


  他身穿莊重的銀白色禮服,廣袖低垂,衣擺細繪劍閣雲海與青松紋樣,沒有一絲褶皺。腰系寧復還送的山主令玉佩,墨發束在玉冠中。


  外觀蕭索孤寒的玉虛觀,早已一塵不染,懷清、懷明扶他坐在長案后,為他整理衣擺袖口,在案上擺放一排烏木簽筒。然後點燃香爐,放下白色紗幔。


  青煙裊裊,白紗朦朧,看著還真像那麼回事。


  程千仞沒有解簽的真本事,他們只好在儀軌方面多下功夫,一行人從四更天折騰到破曉。


  懷明指著那排簽筒道:「多擺幾個裝樣子,簽文實在湊不夠,我抄寫了些詩句混進去。所以右邊三個,您千萬別動。」


  程千仞心不在焉地應和:「哦哦,我知道了。」


  懷清:「那我們走啦,您穩住,不要弄亂禮服啊。」


  辰時,朝辭宮的儀仗隊臨近,劍閣上下緊張戒備,傅克己帶著一眾長老弟子在山門外迎接。


  不管程千仞如何一臉冷漠,朝歌闕還是來了。在莊嚴禮樂中,在眾弟子好奇期盼中,來到劍閣解簽之地。


  玉虛觀高遠,程千仞只能隱約聽到樂聲,估算典禮進程和時間。


  樂聲消失后,不知過去多久,老舊木門發出吱呀響聲,一簾白色紗幔被山風吹動。


  就像懸在頭頂的利劍終將落下,那個人來了。


  帳幔后,朦朧的影子一步步走近。


  朝歌闕面覆青銅惡鬼面具,黑色長袍曳地,廣袖下伸出一隻蘭花般剔透的手,拄著一柄墨色權杖。程千仞知道那是朝辭劍。


  「篤篤篤。」


  隨他走動,權杖敲擊青磚,聲響沉悶。


  程千仞坐姿筆直,心臟無端劇烈跳動。


  那人端坐白紗外的蒲團上,朝辭劍平放身邊。


  然後便是長久沉默,無人言語。


  程千仞隔著紗帳打量他。恍然發覺南淵一別,時隔多年,自己仍清晰記得他面具后的容顏。


  然而以他們的關係,似乎沒有寒暄的必要。


  「你來算什麼?」


  朝歌闕:「算我心中所求之事,是否能如願以償。」


  還是熟悉的低沉聲音。想來面容也無甚變化。


  程千仞抬手,紗帳分開,他推出一隻簽筒。


  朝歌闕抽罷,遞還給他。


  程千仞接過那支簽,緩聲念道:「黃粱一夢,山水萬重,人間總相逢……?!」


  啊?!


  對方平靜的聲音響起:「山主,您拿錯簽筒了罷,我不問姻緣。」


  朝歌闕眼疾手快又抽一支,自己念道: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朝歌闕再抽。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晴空霹靂。程千仞只覺全身血液都往頭上涌。


  這個辣雞懷明!

  似乎是因為玉虛觀只有他們兩人,朝歌闕遲疑片刻,伸手卸下面具。


  程千仞也不裝了,一把打翻簽筒,掀開帳幔:「你笑什麼笑?!」


  木簽灑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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