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 91 章
程千仞後來才知道, 這些弟子確實對『好山主』沒什麼要求,一是因為澹山多年無主, 大家像沒爹沒娘的孩子, 全靠放養;二是因為前山主、秋暝真人不太靠譜,平時只愛吃雞和打牌,尤其精通六十四卦牌。那是一種由易經八卦演變而來的遊戲,全門派沒人打得過他。
他死之後, 埋在他的院子後面,野雞滿地亂跑, 無名墳頭熱熱鬧鬧。
對,院子, 沒有宮沒有殿。在綠草如茵的向陽山坡, 冬天也曬著暖融融的日光。白牆灰瓦青磚布置簡單, 院前用低矮籬笆圍出一個菜園來。
菜園無人打理, 瓜果蔬菜早都被雞糟蹋了。
別的修仙者豢養異獸鎮守靈脈、種植靈草打理葯田,秋暝真人是什麼好吃就養什麼、種什麼。
程千仞心想, 在南淵藏書樓看你的劍訣, 一副孤高冷淡姿態, 你這人怎麼回事啊。
啊?!
兩位澹山弟子遠遠止步。
懷明:「那是前山主、和兩位師兄的住處。」
懷清低聲道:「按秋暝真人遺願, 他長眠於此。這裡平時無人打擾,我們便不過去了。」
程千仞微微蹙眉, 澹山弟子敬重秋暝, 提起曾經的『劍閣雙璧』, 卻無怨憤之心, 仍稱他們為『兩位師兄』。
一般大宗門的掌門長老仙逝后,牌位入宗祠、遺體封存水晶棺,棺槨下葬洞天福地,有宗門陣法護持。
秋暝大概與常人不同,連塊石碑也沒有。
他繞到院子後面,看著那個小土包出神。
千古恩怨情仇,一抔黃土罷了。
懷清見程千仞怔然,急忙解釋:
「三裡外是紫霄宮、雲水觀,都設有避塵陣和寒暑陣法,已收拾妥當,您住哪裡都可以。」
按理說新山主要繼承前任山主一切遺產,包括府邸,但這院子也太簡樸了些。傳說程千仞在南央時,修建的程府佔據半條街,是城裡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戶。現在他來了劍閣,萬不能讓他住的不順心。
「不必麻煩,我覺得這裡就很好。」
兩人還想再勸,卻見程千仞笑了笑:「今天辛苦你們了,回去歇息罷。」
懷清、懷明只得依言告退。
離秋暝真人的院子不遠,山坡上還有三四間草廬,是寧復還、宋覺非的住處。廬邊一株老槐,枯枝重重,若到夏日,應有繁茂綠蔭遮天蔽日。
程千仞遠望一眼,沒有過去。
「東家,我懶得給你掃,等你哪天回來,自己收拾。」
他挽起袖子,把院里的雞趕出去,掐訣除塵清理房間,給菜園翻土,又看門前籬笆東倒西歪,乾脆重扎一遍……
整座小院煥然一新。
夕陽西下,籬笆的影子一點點偏移。
大概是這裡生活氣息太重,某個瞬間,程千仞想到南央城柳煙路老巷,他與逐流的小院。
黃昏時分,兩位客人踏著橘金色餘暉來訪。
程千仞看見傅克己身後的邱北,心情複雜。
邱北兩年前來到劍閣,鑽研煙山鑄劍術,兩耳不聞窗外事,並不知道慈恩寺上空發生過什麼。
他慢吞吞地笑著打招呼:「好久不見。」
還送了程千仞一沓自己新做的符籙。
程千仞見他如此客氣,也客氣地問:「你們吃了嗎?」
但傅克己是個實在人:「沒吃。」
他辟穀多年,怎麼可能吃飯。
程千仞一噎,逮兩隻雞進廚房,熬一鍋熱騰騰的雞湯。
不愧是受天地靈氣滋養長大的山雞,不用調料,雞肉本身鮮香味美。
他們圍坐石桌邊,邱北摸出刻刀,削了三雙木筷。
吃雞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吃飽喝足,該談正事了。
傅克己將各大宗門發來的道賀信擺在桌面。程千仞隨手翻看,凈是些沒用的場面話,一賀他繼任山主,二賀劍閣開山,最後展望未來,表達結盟抵抗魔族的決心。
言辭懇切熱絡,彷彿昨夜慈恩寺里不曾苦苦相逼,太陽重新升起時,過往恩怨煙消雲散,大家沐浴在日光下,和氣又喜慶。
傅克己:「開山大典之前,你可否掌握護山大陣和澹山劍陣?」
程千仞:「我會儘力。」
他差不多摸清了劍閣的做派:自家私下裡怎麼二百五都可以,對外一定要白衣如雪,裝逼如風。開山大典八方來賀,馬虎不得。
「但我練的不是劍閣劍訣,法不同源,短時間內未必能參透劍陣玄機。」
傅克己沉吟片刻:「我聽師父說,秋暝師叔寫過許多札記,記錄修行感悟。他仙逝之後,屋裡的東西沒人動過,你若能找到,或有進益。」
「好。」程千仞笑了笑,轉向邱北:「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你還能再造雲船嗎?」
邱北慢吞吞地哦了一聲:「你想要什麼樣子的?」
「速度更快,甲板能跑馬,船艙留出位置安裝火炮和火銃。」
邱北恍然:「原來是花間雪絳想要。」他擺擺手:「下月給他畫圖,這月我還要打鐵。」
人間活路三行苦,撐船打鐵磨豆腐。
但邱北不認為苦,因為打鐵是鑄劍的基本功。
程千仞也覺得他這樣挺好,好過研究某些黑科技廣播。
他站起身撣撣衣袍:「老傅洗碗收拾桌子,完事兒就自己回去吧。」
傅克己怔怔看著一地雞骨頭:「我是客人。」
程千仞:「你是山主,只有邱北是客人。」
「……」
程千仞回屋翻箱倒櫃,找秋暝真人的札記。
他不知道什麼算『職業責任感』,但他確實有。
在江邊撈屍時,同行們挾屍要價,只有他事先談好價錢就下水。做賬房先生時,該哪天算賬就哪天去,風雨無阻。被選為南淵院長時情況特殊,他不願給學院惹麻煩,不要權利只盡義務。
他不是品德崇高的熱心腸,反而有些冷漠,路人死活不關他的事,蘭庭宴缺席,被人指著鼻子罵『辜負期待』,張口就能懟回去,一絲委屈都不吃。
但你給他一個雞腿,真心對他好一點點,他便覺得有責任保護你全家。
現在成為澹山山主,吃了劍閣的雞,就要為劍閣努力。
***
夜色已深,顧雪絳還未回來,林渡之披衣束髮,出門去尋。
他近來心神不寧。自慈恩寺與顧雪絳對談后,他們談話總是不歡而散。
「你們將軍呢?」
他走出院子,門口把守的親衛隊立刻行禮,為他提燈引路。
顧雪絳在處理什麼軍務,這些人不會主動對林渡之說,但只要被問起,也毫不隱瞞。
「有人將城中布防和糧草補給線泄露給敵軍,將軍正在處置叛徒。」
軍營燈火通明,校場上,無數火把在寒風中燃燒著。
顧雪絳聽人通報說林渡之來了,繞開血污去迎,冷肅面色微微緩和:「怎麼沒睡?」
二十餘具屍體倒在地上,維持著被捆綁的姿勢,男女老少都有。
說話間,副將手起刀落,又一顆人頭落地。顧雪絳不得不拉著林渡之退後,他總怕林鹿濺到血。
林渡之這次沒有退,揮開擋他視線的兵將,蹙眉去看。
這場處刑已進入尾聲,最後一批受刑者被押至場間,十餘人跪在那些屍體前。都被下了禁言,只能無聲嘶喊,或顫抖著閉緊眼睛。
他認出那叛將,本是安山王麾下將領,城中守軍副尉,顧雪絳兵臨城下時,第一個開城門投誠迎接。
誰知他首鼠兩端,於是僕從近衛、妻兒老小一個也活不了。
有個小孩三四歲的模樣,已經嚇傻了,淚流滿面。
「他們都要死?」
顧雪絳糾正道:「是按軍紀論處。」
林渡之心生不忍,勸道:「那孩子還很小。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還不懂。對戰局、對你,不會有影響。」
顧雪絳走上前,抽出春水三分,用刀背抬起小孩下巴:
「這個年紀該記事了,就算他不記得,以後免不了有人告訴他。我現在給他一刀,讓他們一家團聚,好過他一輩子背負仇恨,永遠痛苦。」
「我放過他,難道等他長大找我報仇?上蒼有好生之德,我沒有。」
顧雪絳有一套自己的邏輯,他認真跟你講,你還會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
但林渡之心意堅定:「不,不是這樣……」
顧雪絳收刀回鞘,溫和地笑笑,忽然道:「千仞,你怎麼來了?」
林渡之下意識回頭。
冷光一閃,照亮夜色。
林渡之被人從身後攬著,遮住雙目:「不要看。」
當即悚然一驚,狠狠推開顧雪絳。
有什麼東西迎面飛來,他下意識側身閃避。
「啪。」
一顆人頭骨碌碌滾動,沾滿泥土。
副將提著刀,鮮血流淌一地。
孩童來不及發出一絲聲音,已屍首分離。
春水三分猶在鞘中,這種處決,根本不用顧將軍親自動手。
林渡之看著眼前人冷漠的面容,覺得十分陌生。
他轉身離開,往事一幕幕閃過,令人頭暈目眩,好像世界在眼前旋轉顛倒。不知走了多久,被石塊絆倒,便跌坐巷口。
顧雪絳對眾人吩咐了兩句,孤身追上林渡之,俯身道:「先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覺。」
他將人背起來。林渡之失魂落魄,任由他擺弄。
月光明亮而冰冷,照在青石板上,像一層淺淺白霜。
林渡之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武脈盡廢的顧雪絳,頹坐在一室爛漫春光里,靜靜看著他:「如果不能再拿刀,我為什麼要活兩百年?」
那時他不明白。
「生命可貴,你不願活,我何必治你?」
原來分歧從一開始就存在。
林渡之開始說話。
「去年這時候,叛軍佔據琅州首邑,執意不降,你攻破城門後下令屠城,我在城頭念了四十九天往生經,超度亡魂,你還記得嗎?」
「當然。大法事結束,你神識虛脫,走不動路,我把你背下來的。就像現在這樣,一路背回去。」
林渡之笑了笑:「我們還在南央的時候,你和程三在暮雲湖上殺了很多人,我用紅蓮業火燒了那座畫舫,你還記得嗎?」
「我不會忘。」
顧雪絳背著林渡之,走的很慢。
短短的小巷,像要走完漫長的一生。
他聽見背上人聲音微顫:
「顧雪絳,我有點累了。我不想再這樣過下去。」
「在蓬萊島,師父教了我十幾年是非對錯,我來到大陸,才發現這個世界只看輸贏。」
林渡之直到現在,說話還帶著一點軟和的蓬萊口音:
「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按時吃藥溫養武脈,少抽點煙,抽煙傷肺腑。」
顧雪絳心往下沉。
原來徐冉是最聰明的人,早早離開他。
他聲音不由放輕,像怕打碎什麼珍寶似的:
「我派人送你往南去,迴文思街程府,回家。好不好?」
「不,我想自己走一走。去哪裡都可以。這次不要你背了。」
顧雪絳有許多話想說。
走了也好,你跟在我身邊,總是違背本心,境界停滯不前。
去求你自己的道吧。
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如果真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如果那天我還活著——
我再去尋你。
他最後卻只說了一句話。
「渡之,我放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