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樓船所行之處, 聲音自雲端飄落,迴音久久不散。
慈恩寺中的僧侶和客人、佛光山下看熱鬧的散修們最先聽到消息, 進而整個修行界無人不曉。
程千仞單劍拜山時,誰也沒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前有慈恩寺開陣,後有傅克己闖大雄寶殿, 程千仞接任澹山山主。
劍閣就此開山, 回到風起雲湧的亂世。
一夜之間, 天下格局生變。
然而現在,被人多角度揣測的新任山主,正在好聲好氣地與人商量:
「老傅,咱先把這個關了行嗎?」
程千仞放出神識, 也沒探知到機關藏在哪裡。
傅克己還是不說話。
遇見這種朋友你沒辦法, 他一不怕你講道理,二不怕你拔劍。
無所畏懼。
程千仞看向那位帶頭弟子。
弟子道:「我只聽山主的命令。」
程千仞深吸一口氣:「行, 我命令你把它關了。」
聲音立刻消失,整個世界終於清凈。
一眾劍閣弟子身姿筆挺、兩眼放光地看著他。
程千仞:「大家今天辛苦了, 時候不早, 都回去休息吧。」
「謹遵山主號令!」
顧雪絳靠在欄杆邊抽煙,墨發衣袂飄飛, 很是瀟洒:
「你們猜南淵學生現在怎麼想。」
程千仞:「我不猜!」
顧雪絳:「那你們猜猜首輔大人是怎麼想的。」
話題轉變太快,從互損跳到商討正事, 程千仞怔了一瞬。
傅克己問顧雪絳:「朝廷是否決意與宗門結盟?」
這本是燃燈法會的主要目的。
說朝廷不在乎, 首輔親至, 已是最大誠意;說在乎, 卻任由他們闖山拆殿,攪黃了法會。
顧雪絳毫不猶豫道:「結盟勢在必行。我給你算一筆賬,不說東境要對抗魔族的鎮東軍,單就西南戰場平亂的神武軍,打仗前有四十萬,去年徵召到七十萬,今年還在征。這些青壯年男丁不能勞作,全靠後方供養,每月耗費十萬兩。」
「戰事膠著,才誤春種,又誤秋收,糧食從哪裡來?前有天災,後有戰事,賦稅一減再減,錢從哪裡來?更別提當年聖上東征、修建安國大運河等等大工程,國庫早就是個空殼子了。」
他聲音低了點,「首輔立太子后,就開始削弱大世家,一方面是維護朝局穩定,另一方面,是讓他們割肉放血,畢竟國庫窮啊……」
國庫也有窮的時候,程千仞心裡平衡多了。但人家沒錢就理直氣壯地伸手要,世家就像養肥再殺的豬,皇族的存錢罐。不像自己,沒錢只能去賭。
程千仞總結道:「朝廷需要人、財、物,軍部需要修行者。所以還需藉助宗門的力量。」
顧雪絳:「不錯!」
傅克己道:「但他不想慈恩寺舉行燃燈法會。」
這是陳述句。
程千仞:「或許他另有所圖,已經跟十寂達成了某種協議。等劍閣開山,再跟我們劍閣談?」
傅克己聽見『我們劍閣』,破天荒笑了笑。顧雪絳一臉見鬼的樣子。
幾人互換消息,分別說出各自猜測。
程千仞不會臉大的認為,朝歌闕用一盤棋拖住聖人,是為了讓他全身而退。
他心情有點煩躁。如果能直接上去問,逐流你到底要幹啥,給哥說說唄,那該多方便。
林渡之看著雲海,蹙眉不做聲,不知在想什麼。
顧雪絳清楚,他只關心何時可以不再打仗。
雲船高度緩慢下降。
遠處城池街道萬家燈火,近處荒郊樹木不斷放大。
船停在半空,比較危險的高度。顧雪絳挑眉。
傅克己沖他瞥一下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顧雪絳心道,行,不就是從前造謠你不舉嗎,這樣報復爺。
他也沒廢話,一手抄刀,一手攬著林渡之,自船頭縱身一躍:「後會有期——」
聲音飄散在風中。
甲板空蕩蕩,只剩兩位山主。
程千仞:「往後怎麼打算?」
傅克己:「準備開山大典。」
開山大典定在下月初三,意味著程千仞需要在十幾天內,成為一個像模像樣的山主。
這事不簡單。
程千仞初時學劍,便在南淵藏書樓讀過劍閣劍法,後來為雙院鬥法對戰傅克己,又上藏書樓鑽研,深知劍閣劍路包羅萬象,底蘊極深。算建派歷史,劍閣遠在慈恩寺前,還分為澹、煙兩脈,人際關係怕是更比慈恩寺複雜。
樓船在雲間飛掠,他一路上做了很多設想,比如怎樣應對其他弟子心中不服,前輩長老的考驗刁難等等。
第一宗門又如何,我一人一劍,闖過刀山火海,龍潭虎穴,未必怕它。程千仞如是想到。
事實證明,他白想了。
全都白想了。
待寶船緩緩落地,已是半夜三更。但整個劍閣燈火通明。
船停在雲頂大殿前的寬闊廣場,數不清的人源源不斷從殿中湧出,分列廣場兩側。
「恭迎山主歸山——」
隨之響起翩翩樂聲,鍾、鼓、鐃、鈸相合,道樂神聖肅穆。
程千仞震驚,低聲道:「你排場真大。」
傅克己:「……我沒有這種待遇。」
六七位長老帶著親傳弟子迎上前,再次行大禮,程千仞與傅克己前呼後擁地走入大殿。
殿中亮如白晝,高高玉階上擺著兩把寬大座椅。
待二人坐穩,一位長老上道:「啟稟山主,到場一萬八千四百六十三人,除去已前往白雪關的煙山弟子,全在這裡。」
傅克己略點頭,示意知道了。
程千仞一臉懵逼,傳音問道:「他們幹嘛?」
道樂聲停下,場中極靜,一眼望去,殿內外秩序井然,站滿了人,大半夜精神抖擻,目光灼灼。
「等你訓話。」
「我哪有話說?!」
傅克己沒再傳音理他。
他只得輕咳一聲,開口道:「諸位,我名程千仞,自今夜接任澹山山主。」
人群爆發出整齊熱烈的掌聲。
……這下他真沒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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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想過被人背後說閑話,某種意義上講,這些情況確實發生了。
「傅山主不負眾望,不僅帶回神劍,還把人帶回來了!」
「程千仞少時成名,都說他性情狂傲,給他個南淵院長也不樂意當。現在他答應傅克己邀約,放棄自由自在、海闊天空的遊歷,一肩挑起重擔,實乃義薄雲天。」
劍閣從上到下,平時不講太多禮數,為了讓新山主感到歡迎熱情,那天特意排練幾遍,以達到氣勢恢弘的表演效果。
弟子們原本還編排了集體劍舞、單人誦經等等節目,幸好被傅克己攔下:「我們是正經宗門。」
不是雜耍班子。
這些事,程千仞全然不知。第二日天朗氣清,他在兩位弟子的陪同下,熟悉劍閣環境。
傅克己帶去慈恩寺的劍陣,皆是澹山精英弟子、中堅力量。程千仞都已見過。
負責對外交涉,懟天懟地的道號懷清,背後默默主持劍陣的道號懷明。
據傅克己說,前者頭腦靈活,後者細心穩重,修為都算不錯。澹山多年無主,長老們撒手不管,都是由他們主事。
但在程千仞看來,懷清活潑善言,像個導遊,懷明靦腆內向,像個捧哏。
懷清:「劍閣兩大絕學,煙山鑄劍術,澹山劍陣;兩大勝景,煙山青松、澹山雲瀑。我們此時所在,便是觀雲崖,最宜欣賞雲瀑。」
懷明:「是的。」
劍閣崢嶸而崔嵬。
大小山峰六十餘,澗潭飛瀑不可計數。
峰巒雄偉壯闊,澗岩秀美幽邃,瓊樓玉宇依山傍岩而建,有懸橋飛梯相連。
往來弟子皆身著白衣,腰配寶劍,行走于山水間,一派出世仙氣。
程千仞一路行來,遇見的人都向他行禮問好,他一一點頭回禮。
澹山與煙山合計六十餘峰,若挨個細看,三天三夜也逛不完,懷清做了線路規劃,先挑重要的、有名堂的介紹。
「那邊便是玉虛觀。」
程千仞凝神看去,那座孤峰與周邊山勢斷絕,四下里被雲海遮蔽,使得峰頂道觀好似漂浮雲間。
道觀紅牆灰瓦,朱漆斑駁,若在山腰,當顯破敗,偏它在雲上,只顯無盡孤寒。
他問道:「『解簽之地』玉虛觀?」
「正是。」
『居山令』頒布之前,修行界宗門皆在朝堂中佔據一席之地。
劍閣為宗門之首,歷代帝王遇大事,必要來玉虛觀求籤,名為占卜天時吉凶、實則為獲得某些支持。
「傳說聖上東征前,來此解簽,還借走過『神鬼辟易』,是真的嗎?」
懷清道:「解簽自然是真,是否借劍,我不知道,那時我們這輩弟子還未入門……」
當年由澹山山主秋暝真人解簽,但他已經被寧復還殺了。或許他向兩位最疼愛的親傳弟子說過這件事,但劍閣雙璧已經不復存在。
舊事封存,無可考證。
程千仞:「沒事,我隨便問問。」
他忽然想到,如今太子形同虛設,首輔當權攝政,如果朝歌闕來解簽……
誰給他解,我給他解嗎?!
太可怕了。
懷明:「您要進去看看嗎?」
他擺擺手:「下次再看吧。」
他們離開觀雲崖,繼續前行。
「這是隱仙岩。」
「這是悟道洞。」
「這是秋水潭。」
程千仞一邊感受山間靈氣變化,靈脈走向,一邊聽懷清懷明介紹,哪位聖人在哪成聖,哪個真仙在哪飛升。
思緒飄浮,感慨萬千。
那些歷史長河中,所謂的光輝與傳奇,經過漫長時光鐫刻在這裡,不過一方石碑、一座草廬、一個名字。
按懷清安排,他們的終點是澹山後山,歷任山主的住所。
昨夜時辰太晚,程千仞宿在接待貴客的碧游宮,今天起,就正式入住後山。
通往後山有捷徑,是一架長長弔橋,橋那頭隱沒於雲霧中,看不真切。
「秋暝山主遺產很多,漫山遍野,都是您的了。」
提起這件事,懷清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程千仞心想,那可能是個大洞府,堆滿法器法寶,金光璀璨。
懸空弔橋走到一半,除了飛瀑水聲,風過樹林的沙沙聲,還能聽見『咯咯咯』的奇怪響動,嘈雜至極,像幾百隻野雞扯著嗓子嚎叫。
程千仞心中閃過糟糕預感,比領教邱北黑科技更糟糕。
然後他真的看到了雞。
漫山遍野的雞。繁茂大樹上、青青草地上,撲棱著翅膀跑跳打架,挺著肚子驕傲踱步,各個威風凜凜。
整座後山像一個巨大的、野生養雞場。
懷清解釋道:「這是秋暝山主養的雞,受澹山濃郁靈氣滋養,肉質鮮美,或燉或燒,十里飄香。但很久沒人吃過了……」
程千仞無語半晌,憋出一句話:「為什麼沒人吃?」
你們不吃!還要養這麼多!
為什麼!!!
懷清:「畢竟是山主私人遺產,按規矩要留給下一任山主。我們做弟子的不好隨便動。原本僅有三四隻,但山主仙逝多年,雞生蛋、蛋生雞、雞又生蛋……」
懷明小聲道:「現在他們都是您的雞了。」
程千仞眼前一黑。
他扶額緩了緩:「給大家吃吧,補補身體。」
懷清懷明感動不已。
程山主初來乍到第一件事,不是定規矩立威信,而是解決歷史遺留問題,順便給弟子們謀福利。
懷清由衷感嘆:「您真是個好山主!」
程千仞:「……」
不,我本辣雞,全靠同行襯托。
不過半個時辰,好消息傳遍劍閣。
懷清:「山主說了,大吉大利,今晚吃雞。」
澹山上下歡呼一片。看得煙山弟子好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