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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一剎那間, 慧德察覺一道無形劍氣直指心口, 鋒銳至極, 令人遍體生寒。


  他清晰意識到, 如果自己答一句是,此人真的會拔劍。


  在天下信徒尊崇的神聖佛門,對監院拔劍。


  這是什麼行事章法?!


  種種不解、憤怒湧上心頭, 他立刻默念經文, 平心靜氣。


  大雄寶殿前, 群僧一片死寂。


  程千仞泰然自若, 渾不似身處重圍,甚至因為沒有得到回答, 微微蹙眉,顯出幾分不耐煩。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打破緊張至極, 一觸即發的氣氛。


  「程施主,此劍凶煞, 不宜在佛前出鞘。」


  眾僧侶忙不迭讓路, 行叩拜大禮, 人群盡頭,紅色袈裟的老僧跨出殿門,緩步走來。


  慧德斂眉合掌:「師父。」


  程千仞見眾人做派, 猜到來者身份, 仍笑道:「我沒有破陣硬闖, 是大師引我上山。佛要是真不樂意看到我, 我也沒辦法。」


  他說『引』, 意思是『接引』,慧德聽來,卻是他們放出寧復還的消息引人現身,當即臉色一陣青白。


  方丈親自出面迎接,慈恩寺已經退讓到如此地步,給了此人天大的面子,他竟還出言不遜!


  了悟不嗔不怒,抬手示意眾人起身。


  「程施主萬里遠來,敝寺理應接風洗塵,還請隨貧僧入殿一敘。」


  程千仞打量著這人,年紀比慧德大許多,單看面容卻更年輕。


  十寂法師成聖后,於後山隱居,他的親傳弟子了悟繼任方丈。了悟沉浸大乘圓滿多年,誰也不知道他境界究竟多高,是否觸碰到聖人門檻。


  程千仞不喜歡與朋友以外的人聊天,無甚趣味,經不住對方執意想聊。


  他對如臨大敵的眾僧挑眉一笑,隨了悟走向大雄寶殿。


  殿中青煙浮動,重重杏黃經幡漫垂,四面牆壁燭光璀璨,程千仞定睛細看,原是數不清的小洞,洞嵌金身佛像與明燈,萬千小佛龕層層疊疊,沒入高闊無邊的殿頂。


  了悟行止無聲,只有他的腳步回蕩殿內,驚得四壁燭火搖晃,光影錯亂。


  大殿後設有一間待客禪房,陳設簡單,小案几上已備好茶具,兩杯清茶白霧氤氳。


  程千仞鬆了口氣,幸好不是棋盤,否則一下幾個時辰,他可沒林渡之的本事。


  兩人相對而坐。


  「寺中諸多準備,只為引程施主一見。燃燈法會在即,各派掌門齊聚,商討結盟,如果見不到程施主,未免可惜。施主既然來了,不妨多留兩日,與我輩共求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程千仞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值得貴寺如此費心。」


  大乘境佛修果然不一樣,這比跟慧德聊天舒服多了。


  但他的手掌沒有離開劍柄,依然處於隨時可以拔劍的狀態。


  因為對方說得好聽叫請他來,說得不好聽,就叫逼他來。


  「請教大師,何為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抵禦魔族入侵,人族修行者皆有責任。特殊時期,只有團結一致,才可以早日結束亂世,還眾生太平。」


  程千仞不搭話,了悟法師嘆息道:「說來容易,然而各派各行其道已久,人心難齊……」


  「誒,這便是傳說中的神鬼辟易?許多血仇因它結下,許多人因它失去性命。貧僧聽聞當年奪日樓一戰,施主劍下殺人逾百,你年紀輕輕背負這麼多,著實沉重了些。」


  他話鋒轉折突兀,語氣卻像一位溫和的長輩,很容易令人放鬆。


  程千仞掂了掂舊劍:「三斤六兩,不重。」


  劍在鞘中發出沉沉嗡鳴,如野獸低吼。


  了悟一怔。


  他飲一口茶緩過神,接著說了很多話。最後道:「施主還有什麼不清楚、有異議的地方?」


  程千仞深吸一口氣,反問:「這便是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老僧微笑:「有疑慮但說無妨,我們詳談。」


  程千仞搖頭:「沒有。有緣再會罷。」


  顧雪絳很擅長論法辯難,林渡之口不善談,也能以筆代言。


  程千仞自認這些方面有所欠缺,邏輯修辭一竅不通,遠不如朋友們才華橫溢。


  所以他根本不會嘗試與一位大乘境佛修辯難。


  你講的非常有道理。


  我無法反駁,但我就是不想聽、不認同。


  我說走就走。


  了悟眼睜睜看著他起身,笑容凝滯,他本以為自己說服了此人:

  「且慢!」


  程千仞推開禪房小門,巍峨大殿中情景出乎意料,他止步一瞬。


  身後了悟幽幽道:

  「很多人想見你,你不想見他們嗎?」


  ***

  清晨,顧雪絳與林渡之後山漫步。


  山林靜謐,積雪未消,霧靄飄忽,二人行至一方斷崖,視野忽而開闊,翻騰雲海間,巨大佛首時隱時現。


  林渡之心有所感,叩拜誦經。


  顧雪絳退開幾步,站在不遠處看他。


  待林渡之拜完起身,只見兩位打掃後山的小沙彌匆匆趕來,捧著銅盆溫水,軟巾細絹請他凈手。


  「林師叔祖晨安。」


  林渡之微微皺眉。


  以他修為,心念一動便身不沾塵,這寺里哪來那麼多形式虛禮。


  「不必勞煩。去忙吧。」


  兩僧觀他神色,行禮告退,與顧雪絳擦身而過。


  顧雪絳這次是陪林渡之來,不方便以軍部身份參加燃燈法會。他自稱是林渡之的隨侍。一般沒什麼人搭理他。


  兩人繼續散步,走過石塔林、弔橋、山岩邊棧道。


  寺中僧人們在做早課,鐘聲、誦經、木魚聲不絕於耳。置身於這種氛圍,人難免會思考因果、命運之類的哲學話題,進而反省生平,追悔舊事。


  住進慈恩寺後山的各宗門代表就受其感染,不管有沒有信仰,路過佛堂大多會進去叩拜,看上去倒一團和氣,張口閉口都是為蒼生祈願的慈悲。


  顧雪絳對此嗤之以鼻:「共同抵禦魔族,說得好聽,其實誰也不想多出力,只要雪狼騎沒打到家門口,就要先在家裡爭出個高下。」


  林渡之從沒見他拜過。


  「那些人覺得拜佛祈願,若如願以償,是佛慈悲,還要上香還願;不能如願,是自己不夠誠心,也怪不得佛。」顧雪絳解釋道:「但我想要什麼就自己去搶,從來不指望誰慈悲。」


  林渡之了解他,所以不多勸。


  顧雪絳心思異於常人,他不認為殺業太重,必會不得善終,他始終相信自己是對的,因而道心通明,無所畏懼。


  用他的話說,就是「我不信因果,則因果不沾身。」


  後山遼闊,想避開其他住客很容易。


  有一個問題,自入寺就困擾著顧雪絳。


  「他們為什麼叫你師叔祖?」


  林渡之答道:「按照佛門的輩分,我師父與十寂法師同輩,如今慈恩寺方丈是十寂法師的弟子,與我同輩。慧德監院是方丈弟子,便稱我師叔,寺中大多數弟子輩分比監院更低……只好稱我師叔祖。」


  「好生厲害,你師父還收俗家弟子嗎?看我怎麼樣?」


  林渡之搖頭:「莫開玩笑,你一定不喜歡那裡。」


  「那得看寶華寺是什麼樣子,有沒有比這尊更大的金佛?」


  林深霧重,誦經聲漸漸聽不清了,只有二人踩過落葉積雪的咯吱聲。


  「我們沒有金身大佛,沒有金頂大殿,不在山中,自然也沒有雲梯,這樣說來,好像我們那兒什麼都沒有……」


  顧雪絳來了興緻:「那你們平時幹什麼?」


  「我教小師弟看書識字,師父給村民醫病,師兄們春天幫大家種地,秋天打果子。」


  顧雪絳覺得不可思議:「就這樣?」


  「就這樣啊。」


  他嘆息道:「不擺高貴姿態,不偽善欺人,遠離紛擾、沒有爭鬥的世外桃源。確實是個很好的地方。」


  林渡之聽人誇自己家鄉,十分高興:「師兄們話不多,但都是很溫和親善的人。」他忽而停下腳步,定定看著眼前人。


  「你若當真覺得好,願意跟我一起去那裡嗎?」


  顧雪絳一怔,笑道:「你不想看星星了?這片大陸上,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東西。」


  兩人正相對無言,一聲呼喊打破沉默,迴音震蕩山林,驚得鳥雀高飛:


  「程千仞前來拜山——」


  ***

  程千仞推開門就愣了。


  大雄寶殿不知何時聚集了三四十人,有以慧德為首的僧人們。也有手拿拂塵的老道,腰佩寶劍的中年人,柳眉倒豎的老婦人,各門派服飾各異,好不熱鬧。


  一眼望去,殿外也站滿僧侶,黑壓壓一片。


  寒冬晝短夜長,天色將暗,他才知原來與方丈談了那麼久。


  程千仞走出禪房,所有目光盯著他。


  「你們有事兒?」


  「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程院長好大威風!」


  這聲『程院長』叫得陰陽怪氣。


  南淵學院的運行規則,在很多人眼中是非常荒謬的。


  決定一山之主或一派掌門,先看傳承,再看修為,投票選舉算是怎麼回事?


  異數令他們厭憎,以及忌憚。


  「哦。這位是……」程千仞想起來了:「山海宗劉長老。幸會。」


  他不再是輕狂少年。不會像在太液池面對鍾天瑜,兩句不合立刻拔劍。一般情況下,他都願意心平氣和地聊幾句。


  「你們聚在這裡,不會打算殺了我吧?」


  被慈恩寺邀請,趕來參加燃燈法會的各派掌門、大長老,俱是一派上位者威嚴氣勢,但程千仞像講笑話一樣輕笑出聲。


  人群神色各異,沒有人笑。


  了悟從他身後走出來。


  「阿彌陀佛,程施主哪裡的話。在場各派,都與你師父寧復還結過血仇,他後來將此劍留給你,因為它,你與人又結仇怨,也是多有不得已。敝寺願做個中間人調停化解一二,這柄劍,敝寺可代為保管,為它沐浴佛光,驅除凶煞之氣。」


  程千仞抱劍行走,被眾人戒備地盯著。


  「那我要不樂意呢?」


  了悟道:「程施主不願意,我們也無意傷你性命,只請你寺中暫住,聽經洗塵,去去殺性。」


  眾人紛紛附和「大師果然慈悲為懷」。


  大殿四壁,萬千佛龕的燭光照在他們臉上,光怪陸離。


  凡事不能明說,一定要搬出『大義』講道理。


  程千仞都替他們累。


  「你說的很對,只有一件事錯了。」


  了悟合掌:「請賜教。」


  程千仞:「寧復還不是我師父,他是我東家。從前我領他的工錢,替他算賬、買菜、擦桌子……」


  眾人俱是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些。了悟暗嘆此人還算識時務,眼下與寧復還撇清關係,正好順理成章交出神鬼辟易。


  程千仞話鋒一轉:「現在我接下他的劍,就為他扛血仇、斷恩怨。」


  「既然是寧復還給我的,誰想要,我就替誰問問他。」


  一位拿拂塵的老道喝道:「好啊!你果然跟他有聯繫!與那大逆不道的殺師叛徒勾結!」


  下一刻,他的喝問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脖子。


  因為程千仞竟大步行至殿門口,對將暗未暗的夜空喊道:


  「寧復還,你在不在?」


  寒雲遼闊,迴音飄散。廣場群僧手持長棍,神色漠然而戒備。


  程千仞:「你要是來了,就出來見我——」


  「程施主戲耍我等?!」


  怒喝未落,殿外竟傳來一聲應答。


  「來了來了!」


  來的當然不是寧復還。


  是一位絳紫色鶴氅的貴公子,和一位神色冷淡的書生。


  他們走的不快,轉眼卻越過人群,踏進殿門。群僧後知後覺,大驚失色。


  程千仞朗聲大笑,上前與這二人擁抱。


  顧雪絳:「我來晚了,大師都跟你說了什麼?學來聽聽。」


  程千仞:「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你看你的劍,無主寶物大家都想要,惹得這些年修行界腥風血雨,你也被追殺,不如這樣,你把它貢獻出來,做結盟會的彩頭,抵禦魔族之戰,誰出力多就送給誰。一舉三得,最公平了,我們都會記著你的好的。」


  顧雪絳:「哇!好有道理的狗屁。」


  程千仞:「狗屁!」


  捧哏與逗哏攬肩大笑。


  林渡之在一旁看著他倆,無奈搖頭。


  三人不需多言,氣氛默契。


  六年來,他們在各自的戰場單槍匹馬搏殺出路,時至今日,終於相聚。


  顧雪絳低聲道:「寧復還不在這裡。」


  聽見程千仞山下一喝,顧二猜測寺中高手一定都往大雄寶殿聚集,趁機與林鹿去十方地獄一探,順便探了藏經閣等重地。


  「好。」程千仞轉向怒火高漲的眾人:「今夜我既然來了,寧復還與你們有何仇怨,只管找我了斷。」


  「放肆!」了悟方丈厲喝道:「你敢拔劍,就是與我慈恩寺為敵!貧僧若開啟殺魔大陣,必驚擾後山隱居的聖人,不到萬不得已,貧僧不願逼你們上絕路。林師弟,你就任由他們佛前不敬?難道寶華寺與歪門邪道同流合污?」


  林渡之平靜道:「我還未剃度,也無法號,當不得大師一聲師弟。」


  了悟的師父便是聖人十寂法師。


  程千仞嘟囔一句:「都這麼多人了,還有臉抬出聖人壓我。」


  三道尖銳破風聲,自不同方位響起。


  「錚錚錚——」


  寒光閃爍,如漫天星辰抖落,神鬼辟易終於出鞘!

  漫垂經幡被衝撞的劍氣與真元絞碎,紛紛揚揚。


  襲來的法器頃刻報廢,化作地上一攤微光碎片。


  三位小門派長老先出手,大人物自矜身份,不會這麼快有動作。


  了悟心道,竟還是低估他了。


  眾人亦被快劍震懾,各懷心思,大殿一時靜默。


  劍氣四溢,四壁燭火明滅繚亂。


  程千仞挽了個劍花:「勸你們不要打算以多欺少,因為我也叫了幫手。」


  林渡之:「你說真的?」


  「當然,所以我才會來啊。大家都一把年紀了,不能再衝動得像個學生是不是?」


  顧雪絳抽出春水三分:「徐冉人在白雪關,萬里之遙;我的顧旗鐵騎無戰事不得調動,否則就是公器私用。我們哪還有幫手啊?!」


  前有廣場群僧,後有各派掌門長老,他們旁若無人地商量著。


  眾人感到被戲耍的屈辱,了悟喝道:「開陣!」


  殿頂一柱金光直衝蒼穹!

  程千仞還在與顧二說話:「有有有,他一定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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