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 81 章
風雪不知何時已停歇。夜色極靜, 月光入戶,如積水清波滌盪。
那人站起身, 身影遮蔽軒窗下一半清輝, 無形壓迫感盈滿一室。
程千仞想,小白眼狼, 我從前是否在乎你,你心裡沒點數?
他終於清晰認識到逐流的心智早已超出年齡限制。便再無法像上次一樣,面對欺騙, 以孩子不懂事自我安慰。
事已至此,與他硬扛無用。程千仞深吸一口氣, 寒冷空氣突兀充斥心肺,牽動體內舊傷, 未語先咳。
月光下他臉色蒼白,墨發披垂, 雙肩因為劇烈咳嗽顫抖。一身冷硬鋒芒斂滅,顯出幾分脆弱無助。
朝歌闕氣勢稍滯, 不由上前兩步試圖攙扶,程千仞抬手止住他:
「小流, 兄弟一場, 我落到今日這般地步,不怨你。」
如果五年前有人說, 你以後會算計逐流, 為自己謀划好處, 程千仞一定罵他滾蛋。
可惜世事難料。他此時就在以退為進:
「說實話, 當年若不是撿了你,我日子過得也沒盼頭,沒力氣走出東川。程逐流,不,朝歌闕,你根本不欠我。」
那人微蹙眉,不知作何思量。
程千仞忍不住腹誹,到底是張完美無缺的臉,皺眉頭也比旁人好看。
「你要是還認為對我有虧欠,因果不幹凈,道心不圓滿,就多看護下我幾個朋友吧。至於你我,都有各自要做的事,好聚好散,萬事如你所願。」
朝歌闕:「你放心。東征之戰後,王朝將星凋零,大陸風雲激變在即,朝堂正值用人之時……」
程千仞擺擺手:「翻案洗冤就夠了,他們有一分本事打一分天下,不用你幫他們封侯拜將。」他很不習慣這人如今說話的語氣。
朝歌闕道:「那你呢?你在學院殺了人,免不了麻煩。」以後又有什麼打算?
程千仞聞言笑道:「天大地大,山長水闊。與你何干?」他笑得真心實意,「你走吧。」
朝歌闕沒有動,立在月光中安靜看他,目光沉沉。
「不走等什麼?我們還要來個割袍斷義,或臨別擁抱,才算徹底了結?」
難道這人跟顧雪絳一樣窮講究,生活需要儀式感?
不待程千仞心生煩躁,朝歌闕忽然兩步逼近床邊,陰影投下,熟悉的氣息與溫度當頭籠罩。
……竟然被抱住了。
程千仞筋疲力盡,懶得拔劍也懶得推開,心裡罵了句有病。
大概是屬於『程逐流』的殘留反應。朝歌闕如是想到,所以都怪程逐流,有病。
正要放手,忽聽懷中人疲憊地嘆息:「以後不要入我夢境了。」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嘩啦——」
如尖刀擊鏡,周身場景片片碎裂。
程千仞猛然睜眼。
他躺在床上,蓋著棉被,房間與方才夢境中一樣,不一樣的是他渾身鈍痛無力,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神思恍惚,只聽徐冉喊道:「我天!他終於醒了!」
顧雪絳:「謝天謝地,命可真硬。」
林渡之將人扶起,喂下溫水:「感覺怎麼樣?」
程千仞看了眼燭火:「都這麼晚了……你們吃了嗎?」
徐冉:「你昏睡四天里,我們吃了十二頓飯,你問哪頓啊?」
等程千仞緩過勁兒,林渡之嚴肅道:「肋骨四處斷裂、腕骨、肩胛骨碎裂,臟器破損,丹藥可醫,真元枯竭,識海震蕩,還需溫養……」
「作為醫師,我並不想救絲毫不珍惜生命的人,作為朋友,如果救不回來你,我會痛苦終生。」
程千仞低頭:「對不起。」
顧雪絳:「所以你後悔殺鍾天瑜嗎?」
程千仞:「不。」
「……」
顧雪絳:「我大膽猜測一下,之前我們暮雲湖闖的簍子,是逐流幫忙擺平了?他信中內容刺激了你,你才去院判手下找死?」
徐冉:「天!逐流什麼來路!」
程千仞揉揉眉心:「不怪他。是我的問題。我也不是找死,我只是……」意難平。
顧雪絳見他不想多談,心中明白一半,拍他肩膀:
「雖然我們都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但只要你叫我一聲爹,我還拿你當親兒子。」
程千仞:「滾滾滾。」
狗友們一貫有苦中作樂的革命樂觀精神,只林渡之秉承醫德,認真安慰傷患:「我自幼沒有兄弟,是師父養育長大,但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好兄弟。」
顧二忍不住逗林鹿:「那我是你的什麼啊?」
徐冉搶答:「媽的智障啊傻兒子。」
今天,又是南淵四傻拚命想成為對方父母的一天。
***
程千仞被關禁閉於湖心島東院,等候傷勢恢復,院判提審。
朋友們輪流探望,帶來外界消息。
「藏書樓還有人靜坐抗議嗎?」
顧雪絳:「沒了。人太多坐不下,都轉去勤學殿外的廣場,你南山後院算經班的學生們領頭,要求放你出來。執事長出面協調了兩次,胡先生和院判真沉得住氣,一點動靜沒有。」
程千仞吃著他帶的糕點,含混不清道:「你去勸勸吧,他們這樣年終大考會掛的。」
「鍾十六怎麼樣了?」
徐冉:「還在程府,林鹿給他治病。情況有好轉,會說完整句子了。說起來,那次我與他對戰之後,咱倆給了他一瓶傷葯,就因為這個,他居然還記得我們!」
這次改吃飛鳳樓的金絲粥。徐冉臨走時交待:「林鹿忙著治病,下次還是顧二來看你。」
顧雪絳:「鍾家來了三位大供奉……是真的大供奉,跟暮雲湖那些不一樣。我以為他們是來找鍾十六麻煩的,結果他們早忘了這個人。據我這邊可靠消息,他們今天跟執事長討說法,說你是學院弟子,歸學院處置可以,但殺人償命,要麼學院殺了你,要麼交出神鬼辟易抵罪。幾個南方宗門也跑來湊熱鬧,指責你心性殘暴,不配神兵。」
顧二總結道:「你這一劍刺下去,把所有暗箭逼上明面了啊……」
程千仞搖頭:「圖窮匕首見,說到底還是神鬼辟易。」
日復一日,他無法離開東院,外界形勢日益嚴峻。
待傷勢好轉,便開始識海演劍,朋友們卻越來越忙,不一定每天能與他見面。
「鍾家要你交劍的事,被示威學生們知道了,在勤學殿外與督查隊發生衝突。」
程千仞懵:「我算經課同窗都是文弱書生,怎麼跟督查隊動手?」
「這次是我們打馬球的隊友,周延師兄他們。」
「現在跟我一樣被關了禁閉嗎?」
「大半個青山院都有份,關不下。」
「……」
程千仞一個頭兩個大,早知道惹出這麼大亂子,還不如讓那個小白眼狼幫忙。算了,自己裝的逼,跪著也得裝完。
「胡先生與院判不動不言,到底什麼意思?」
顧雪絳沉默片刻:「沒人知道。」
今年南央冬天格外冷,滴水成冰,許多學生卻不在燒著地龍的暖和學舍溫書,而在冰天雪地中集會。
有人奔走其間,發放類似於小冊子的東西。
「程師兄在藏書樓公然突破,毫不藏私,學院哪個修行者,沒去觀他破境,從中得到啟示?哪個讀書人,沒在南山後院聽過他的演講?現在他受難被囚,難道我們坐視不理?」
冊上寫有太液池邊前因後果,圖文並茂,后附在場證人證詞。
廣場人頭攢動,程千仞的支持派與維護院規派,站位壁壘分明,展開一場正式辯難。
雙方派代表輪流發言,眾人傾聽,若被對方說服,可以走到對方陣營。這是南淵解決大問題的方式。
「鍾天瑜挑釁有錯,自有院規裁定,程千仞殺人罪無可赦。」
「鍾天瑜攔道時,院判為何不出現,督查隊為何視若無睹,任由鍾十六聽命拔劍。程千仞不拔劍,鍾十六的劍會逼他,程千仞拔劍,就是違規。怎麼做都是錯。你如果是當時的程千仞,你能做什麼?」
「院規裁定?當院規不作為的時候,我們怎麼辦?」
「……」
這場辯難持續八個時辰,由晝至夜。
大寒。又是一場雪。
程千仞正拿著舊劍比劃,試驗腕骨恢復程度,忽聽敲門聲。
「今天怎麼都來了?」前些日子,朋友們一直輪流看他。
顧雪絳收傘,抖落鶴氅雪花:「院判有令,明天起,東院封鎖,誰也不能探視你。」
徐冉有點急:「三日後提審,你到底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