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 72 章
劍閣分為澹山煙山兩脈, 擁有名震天下的兩把神兵。十六年前,寧復還殺師叛山, 帶走神鬼辟易。剩下一把山河崩摧, 很多人認為它被留在山上壓陣。沒想到聖人把它交給了傅克己,隨這位劍閣大弟子、未來的煙山山主遊歷天下。
今日太液池上,它似天外星辰墜地, 大展鋒芒。
裁決希望程千仞能舉棄權牌。這一戰中,他已經展露超出境界的戰力,個人潛力、價值有目共睹, 作為前途無量的天才, 名聲、地位他都有了。今年不勝還有明年, 如果留下不可逆轉的重傷,談什麼將來?
就到這裡吧。夠了。
神兵當前,湖畔眾人心生畏懼, 下意識冒出這類念頭。
可惜程千仞聽不到他們內心呼聲。
他依然向前走去。撐著劍, 步履維艱。每走一步, 就讓人緊一口氣。
鮮血流入枯莖叢中, 水面如綻開朵朵紅蓮。
他面容平靜, 好似不知傷口苦痛、又像在壓抑著什麼。
畫面詭異而駭人。
全場靜默。
傅克己也沒有動。
或許程千仞走不完這幾十丈,畢竟不確定他的真元是否還能支撐水上行走;或許他已經無力再戰, 只撐著一口氣不肯倒下。
但只要對方有舉劍出招的意圖,他就等待, 並給予時間。
就算程千仞現在打坐調息, 灌幾瓶靈丹妙藥傅克己也不會阻止。
這是一種尊重, 也是自信。
自信得勝。
程千仞視野中一片血紅,枯荷、淤泥、雪浪、水草,甚至對手的身形都像蒙了血霧,模糊不清。只有那把劍的光輝穿透一切,極度刺眼、惹人生厭。
他的速度漸漸提升,從踉蹌到疾走,到狂奔。
胸腔火焰越燒越盛,程千仞點水狂奔!
劍尖低垂,在湖面破開流暢的軌跡,其上狂暴真元令水滴蒸發,一道白霧隨之升騰。
他挾霧而來。
傅克己神色微凜。
雙手握劍,嚴陣以待。身形未動,山河崩摧卻爆發一聲凄厲嘯鳴!
程千仞手中舊劍不甘示弱,以長鳴應和!
它們像老友重逢,將把酒歡談,又似宿敵碰面,必生死立見!
這兩聲劍嘯來得無端又盛大,響遏行雲。湖畔眾人捂耳後退,修行者亦覺識海震蕩。
觀湖樓上,人們神色陡然凝重。
什麼劍能與山河崩摧齊鳴,程千仞到底是什麼來路?
一切猜想與推算無暇進行,因為兩劍已經相遇。
預想中的大爆炸沒有發生。太液池僅微微顫抖。
寂靜一瞬。
山河崩摧從客院飛越到湖面,破屋穿雲,在厚重陰雲間狠狠撕裂一道巨口。
程千仞從荷花盪狂奔到湖心,劍尖所過之處,真元燃燒,在水面留下一道白煙。
裂雲不合,白煙不散。
兩劍相逢時,這兩條壯觀劍軌,跨越天上地下,連作一線!
一道極輕極微的嗤響,像水流裂冰、新芽破土的聲音,自長劍相擊處傳來。
每個人都聽到了。
下一息,兩聲轟鳴交疊,雲層炸開,水底爆裂!
彷彿冰面瞬間開裂,洪水傾灌而下,新芽破土,眨眼拔起參天巨木。
濃雲驚雷下,衝天雨幕中,程千仞與傅克己的身形渺小至極,只有兩道劍光迅速亮起,穿透重重雨霧。
湖畔眾人來不及做出反應,被巨響震得耳膜劇痛,短暫失聰,一片兵荒馬亂。
雲層裂口飛速擴大,湛湛清光流瀉,灑向荒誕人間。
一息間有千萬道劍氣交擊,厲嘯回蕩,劍意充斥天地。
同爐鑄造的兩把神兵,一直跟隨修為高深、老成持重的歷代山主。
明珠蒙塵損光輝,寶劍藏鋒損銳意。
它們曾共同抵禦外敵,所向披靡,從未交鋒,今日卻要一決高下。
觀湖樓上的人們,也像短暫失聰的學子那樣,怔然一瞬。
『威勢引動天象,這不是那把劍是什麼。』無法解釋,只有一種可能。
『當年寧復還攜帶此劍殺師叛山,他從哪裡得來?!』程千仞必然與寧復還有淵源。
他們身份立場不同,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無數問題卻大致相同。
有人想開口,卻只來及說四個字。
那個名字彷彿代表危險,能抽幹人的力氣,必須小心翼翼:「……神鬼辟易。」
程千仞狂奔、出劍,天地驚變。過程複雜,時間卻極短。
狂暴的真元極速燃燒,湖水像煮沸的大鍋,衝天雨水燃做白霧,熱度甚至令湖底泥沙滾燙。
程千仞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像這湖沸水,即將被燒乾,超越痛苦極限。
這是玄妙至極、危險至極的一刻,他擁有無窮力量,又無比接近死亡。
視野中空無一物,全然光明。
不堪重負的太液池,眨眼蒸干半湖水,終於達到承受極限。
兩把劍被湖底陣法判為強敵威脅,進而整座南淵大陣不啟自開。
藏書樓頂一道金色光柱沖入雲霄,光芒如蛛網般迅速擴張,學院籠罩於煌煌光輝之下!
八面南央駐軍見大陣開啟,以為敵襲,各城門軍報頻傳。
院判在一息之間收到了二十六張傳訊符。
「南淵學院出了什麼事?」
東至白雪關,西至入海口,整片大陸向他們發出疑問。
院判很難受地回了兩個字:「無事。」
胡易知緩過神來,急忙起身掐訣,大陣開啟一次燒靈石愈千,攻擊力恐怖至極。
陣法被強行關閉,他擦拭冷汗:「誰知道他們鬧出這麼大陣仗。」
這還是凝神境嗎?放眼前後五百年,就沒有這樣的凝神境。
劉先生面無表情地看著胡易知:「借你吉言哦。」真把天戳破了。
他忽而又想到些什麼,神色無端寥落:「上次南北兩院開陣法,還是東征之戰那年,當時為了穩定民心。一百多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輕的英雄們,終於向這個世界大聲吶喊。
*****
陣法金光斂沒時,院判拿刀跳下藏書樓,入湖救人。
太液池千瘡百孔,兩個把天戳破的人,無知無覺的飄蕩在水面。
幾乎同一時間,緊急預案啟動,湖畔督查隊員迅速維持秩序、救治傷患。
程千仞與傅克己狀態很糟糕。
正如胡先生所言,凝神境沒有這麼大的力量。
是神兵與劍主心意相通,發揮自身威能,溝通自然,向天地『借來』、或者說『拿來』的。身體早已達到極限,後來又硬抗南淵大陣攻擊。
學院醫館的醫師們於戰鬥開始前一直待命,兩人被就近安置在院判的湖心島宅邸。一個住東院,一個住西院。
觀湖樓上的佛修醫者前來診脈,靈藥一應俱全,眾人快速商議,最終採取了林渡之的治療方案。
這場戰鬥情況複雜,對戰者所用手段匪夷所思,又同時倒下,如何分勝負?
然而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打生打死一場,不能判『和棋』。
只得按照為數不多的舊例,宣布誰先從昏迷中醒來,誰勝出。
程千仞的朋友們憂心如焚,早已不關心輸贏。
大陣開啟使修行界震驚,加上『神鬼辟易』現世,千萬人關注著南淵。
結果比預想中更快出現。
程千仞不到一炷香便悠悠轉醒,消息傳出去,再次引發轟動。
醫師們又來診脈、喂葯,他卻像有重大心愿未了,非要讓人家出去,跟朋友說話。
於是房間安靜下來,三雙含淚的眼睛注視著他。
程千仞艱澀開口:「重……重修太液池的錢,不會讓我出吧?」
有這句在,顧雪絳就知道人沒大礙,長舒一口氣。林渡之笑了,徐冉低聲歡呼。
顧二:「你想多了。就算讓你賠,你也賠得起。你贏了傅克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光在賭場賺來的錢,就夠我們吃八輩子。好好休息吧。」
程千仞識海混沌,頭腦昏沉,根本轉不過彎:「等等,上場前,你說有一半人支持我……」
「幾萬人蔘賭的大局,那一半人是買你『不會死』,買你『不會死且會贏』的只有一百人。賠率高破天。」
程千仞盡量往大數字猜:「一賠三十?」
顧雪絳伸手,在他眼前比了兩個三:「一賠六十!」
徐冉倒吸涼氣:「道祖在上!」
程千仞放心地昏過去。
好幸福啊。人生。
日影西斜,顧雪絳望了眼天色,起身向外走。
林渡之忽然問:「你去哪兒?」
經他一問,徐冉也察覺不對,上下打量顧二裝扮:「程三還躺在床上,你就穿成這樣去風流快活?」
顧雪絳摸摸鼻子:「我去賭場取錢,然後存進錢莊,早日生利。我、我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徐冉喜滋滋地說:「那行,你去吧。等程三好了,我們搬新家,吃涮肉,喝好酒。」
紫衣公子瀟洒一笑,揚長而去。
他走在南央城流淌的浮華夜色中,街頭巷尾,人們討論著今日的驚天大事,無處不熱鬧。
他拎著一壇酒穿過人群。
顧雪絳這場赴宴,算不得單刀匹馬。
因為他既沒有寶刀,也沒有名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