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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三更合一

  糟糕之處很明顯, 程千仞失去一個了解對手的機會,旁人口述再詳盡, 如何及親眼所見。


  好處在於, 那一戰傅克己展露出超越年齡的劍道修為,使北瀾獨佔風頭, 南淵士氣受挫。此時他突破的消息傳開,大有替南淵扳回一城的意味。


  放眼整片大陸, 二十歲的凝神境都是鳳毛麟角。何況他修行不滿半年,比某些宗門世家的天之驕子更具傳奇色彩。


  前提是他真的可以突破。


  「南邊這些鄉巴佬就喜歡編故事。先不說那人『一夜入道』是真是假,單說修行半年想突破凝神,他以為自己是誰?什麼資質悟性?劍閣聖人還是當今天子?說不定這次沒能更上一層樓, 反而隕落了。」


  有人殷殷期盼, 就有人等著看笑話。


  程千仞本打算在觀戰前做些準備,於是再次登上藏書樓參詳劍閣劍典。


  他之前為了挑選劍訣,幾乎不眠不休地閱讀、並在識海中演練過劍閣所有劍法。


  隔音陣法將沸反盈天的熱鬧阻絕,藏書樓自成一方清凈世界。


  一排排高大書架無人問津,油墨香混著櫸木地板的木料味道淺淺遊動。


  程千仞站在角落裡翻書。舊地重遊, 舊卷重溫, 別有進益。


  借書處的老執事撐著腦袋打盹, 夢裡忽覺一陣威壓襲來, 悚然驚醒。


  慌忙起身打翻了桌上硯台:「你!你幹什麼啊!」


  程千仞察覺不對時,第一反應是下樓, 但家裡連個陣法都沒有, 去不得。複賽后他重傷昏迷, 在醫館險遭伏殺,醫館也去不得。此時眾人都在演武場觀戰,學院守衛力量主要分佈在那裡和勤學殿。足夠安全,卻很吵。


  心思電轉間,他敏捷地繞開老執事,反向樓上奔去。


  胡副院長!你在不在!

  他全身穴竅已不能自控,飛速吸收周遭靈氣,體內真元狂暴奔洶,從武脈中匯入紫府,循環不息。


  老舊的樓梯不堪重負,一路吱呀作響,積灰與木屑速速落下。樓中為數不多的學子聽見動靜,放下書卷趕來查看。


  年輕修行者突破,缺乏經驗,一般由師門長輩在旁掠陣。青山院的武修們,則由教習先生看護。為防不測,恨不得做盡萬全準備。


  老執事真沒見過這種陣仗。眼睜睜看著一道殘影擦肩而過。


  程千仞已狂奔到四樓,威壓再難壓抑,一齊爆發。


  看來是找不到胡先生了。那句『你就自己瞎琢磨吧』又閃過腦海,心下苦笑,說不管就不管,您還真一言九鼎。


  當即尋了角落打坐,下一瞬他無暇多想,閉目入定。


  相隔四座書架,借書處的貌美婦人摔下卷宗:「你這孩子,怎麼這麼麻煩呢?你多跑一層會死嗎?」


  眼不見心不煩,婦人起身離開,路過打坐的少年,順手給他設下一道隔音陣、一道防護陣。自覺仁至義盡,上樓找人打牌去了。


  四樓人跡罕至,起先有學生路過,只多看兩眼,並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直到傅克己的決賽結束,程千仞始終沒有出現,才被眾人尋到藏書樓,發現異狀。


  無數學子湧向樓中,場面竟比年末考試前更壯觀。


  徐冉得知后大喊他瘋了。


  顧雪絳想了想:「特殊時期,兵行險招,未嘗不可。」


  群情激動,卻無人喧嘩吵鬧。大家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以程千仞打坐的牆角為中心,距他一丈遠,站滿一層又一層。如此沒有違反樓規,執事也不能趕人。


  觀摩別人突破全程,對修行者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機緣。他們放出神識感知周遭靈氣涌動,只覺獲益匪淺。


  凝神期破境,尚不足以引動天地異象,但隨時間推移,此間靈氣愈加濃厚,普通人亦能察覺細微變化。那些清涼的氣流就從他們身邊擦過,玄妙難言。


  南淵學子隔著一層陣法屏障,親眼所見,親身所感,每個人都像自己在突破一般。


  其實陣法乃三娘隨手施為,脆的像張紙,一道凝神期劍氣都抗不下。


  但有學生們日夜輪流圍觀,眾目睽睽,反倒沒人敢居心叵測地妨害。


  兩天一夜,普通人撐不住先出樓,騰地方給後來的修行者,消息傳遍南央。


  「程師兄高義!閉關竟讓大家觀看學習,毫不藏私!」


  「程師兄藝高人膽大,敢為前人不敢為之事,真英雄也。」


  ***

  程千仞已做好沉在江底殺水鬼,或再一次送走逐流的心理準備。


  他武脈內的真元如百川歸於大海,氣息亦歸於平靜,卻還需闖過最後一道關隘——心障。


  目前修行界對心障的認識分兩派,一派認為它是『天道降下的考驗』,一派主張『以此突破自我迷思,得成大道。』


  識海上白茫茫一片,又起霧了。


  霧氣散去時,程千仞站在車水馬龍的大道旁,下意識去摸腰畔,抓了個空。


  劍沒了,試著運氣,真元也沒了。


  一夜之間成為修行者,獲得超凡力量;又一夜之間修為散盡,重做凡夫俗子。雲泥之別。


  這就是他內心最深的恐懼?


  似乎不算。生活總要繼續。


  程千仞摸摸衣袋,銀票銀錠不翼而飛,只摸出六個銅板。一時無語。


  ……窮才是心障吧。


  這個地方不是南央,沒有逐流,沒有朋友和學院,沒有東家的麵館,以及過去的一切。


  但他走過熙攘的街市,眼中所見總有說不出的熟悉。


  程千仞攀上道旁一株巨樹,撥開遮天枝葉,向下張望。


  層樓飛檐連綿如雲,寬闊的大道可容八兩馬車并行,行人車馬像泛著金光,原來道路由三尺見方的黑金磚石鋪就,豪奢至極。大道兩旁,每隔二十丈,便有一株這樣的遮天巨樹。


  再向遠望,視線受阻,隱約只見一座高台直衝天際,沒入雲海。


  「摘星台,原來是皇都。」


  這片大陸上,再找不出第二座這樣的雄城。再沒有這樣高的建築。


  若說南央如一位佳人,溫和包容,皇都就像持戟立馬的鋼鐵巨人,俯瞰著它的臣民。


  心障心障。這是它真實模樣,還是我依照遊記、別人的敘述想象出來的?

  很快程千仞便放棄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餓了。


  極度真實的飢餓感。


  「我名程千仞,在南淵學院學過算經,請問您這裡招不招賬房先生?採買跑堂我也可以。」


  一天沒吃飯,無處容身,原本想買碗面,誰知皇都物價比南央還高,只得買四個饅頭先填飽肚子。


  日影西沉,整條街找不到店鋪招人,他邊吃饅頭邊走。看著大道上的華蓋車馬,眾生百態。


  馬車之前,成群錦服僕從驅趕人群,一會兒是「王大人出行,讓道讓道!」,一會又是「李公子出行,讓道讓道!」


  明明是極寬闊的大街,若沒有一個最尊貴的人,幾方身份相近者互不讓路,還會發生衝突。


  皇都居,大不易。


  程千仞吃完饅頭,跟上一隊木工泥瓦匠,走到天橋底下。周圍都是等活的短工,他也立了一塊寫字木牌:「補牆修路,渡船拉縴撈沉屍,寫信抄書做文章。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夜色降臨,燈火初上。


  若今天沒有僱主,恐怕就得跟這些短工睡橋下,還要與乞丐地痞爭地方。


  程千仞正想著,有人停下。他立刻抬頭,神采奕奕:「您招賬房先生嗎,不要工錢,包吃住就行。」


  富貴老者皺眉:「程三,你不回府算賬,跑到這裡做什麼?」


  程千仞:「啊?」


  他一時恍惚。


  「對啊,我為什麼在這裡?管事,我記不清了。」


  程千仞稀里糊塗跟人回去。


  城北住著皇都的權貴們。


  幾乎一座府邸就佔據一條街,『平國公府』、『寧國公府』、『安山王府』、『神將府』……那些大紅燈籠、赤金牌匾與白玉獅子都氣派得驚人,威壓浩蕩,壓得他喘不過氣。不知在老街深宅間走了多久,老管事步伐停下。


  程千仞抬頭一看——『朝辭宮』。


  嗨呀,累死,終於到家了。


  ***

  皇都里,除了天子皇宮,只有首輔的府邸可稱『宮』。以此彰顯地位超然。


  程千仞只在正門望了一眼,便隨管事走偏門進府。


  他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了,從南淵畢業,就在這座大到無邊無際,規矩森嚴、充滿秘密的府邸里算賬。


  府分內外,剛來時,他轉了半月,走過亭台迴廊、見過湖光山色,也沒轉完外府。雖然大,卻極清凈,有陣法除塵,連洒掃僕役都一併省去。


  首輔大人確實有很多帳需要算。


  單這間宅邸,維護陣法的靈石,一月就要消耗百斤,一年消耗千斤。更別提他名下還有十餘座靈石脈礦,遍布大陸。


  「窮命,記著幾千萬的帳,兜里沒有二十兩。」


  話雖這麼說,但活不累,工錢高,廚娘手藝好,他又獨居一座小院,外府風景如畫。


  有吃有住,神仙日子。


  回到院子里,沐浴更衣,還未睡下。管家便來敲門,身後跟著一群護衛,示意他跟上。


  護院都有凝神修為,可夜間視物,卻提著燈籠為自己照路,程千仞越走越覺心慌,這是通往內府的路。主人住在內府,平時他們外府的下人,是不能靠近的。


  難道今天私自出府的事情敗露了,這裡要辭退我?首輔大人日理萬機,這點小事都等不到明天再說?


  辭就辭吧,反正工錢攢的多,也不用淪落天橋。


  他們在一道拱門前停下,管事囑咐道:「見到尊者不要怕,問什麼答什麼就好。自己進去吧。」


  程千仞胡亂點頭,踏入門中,眼前一花,視野豁然開闊。


  夜空如穹廬,一道細碎的星河微光閃爍,隱沒於遠方起伏的山巒線。


  程千仞環顧四周,湖水浩渺無邊,腳下是鋪設在湖面的木道,曲曲折折地通向湖心。


  木道兩側嵌著石蓮花燈台,燈芯金光閃爍,像一條金帶,與天上星光在湖水中交織,光影明暗,似真似幻。


  湖心島籠罩於白霧中,程千仞順著木道走去,四野寂靜,只有蟲鳥鳴叫。夜霧漸深,風裡盈滿水氣與淺淡荷香。自己好像正穿過仙境,要去見仙人。


  別有天地非人間。


  迷霧飄散,水謝四周白色鮫紗低垂。欄杆邊似有一人,隔著紗帳看不真切。


  程千仞上前行禮:「叨擾,請問內府如何走?」


  那人聲音微啞:「你去內府做什麼?」


  程千仞覺得這個理由非常難以啟齒,顯得自己很臉大:「……尊者召我。」


  宮裡稱首輔為大人,宮外稱之為尊者。


  「哦,我便是。」那道人影向他招手,姿態隨意,像招什麼小寵物: 「來。」


  隨他話音落下,輕柔的帳幔被夜風吹起,無聲翻飛。


  人影顯露,程千仞心下一驚。


  與傳言中截然不同,這位站在王座背後的大人物,正鬆鬆垮垮地披著一件外袍,露出潔白而柔軟的裡衣。他甚至沒有束冠,墨發披垂至腰畔。


  廣袖下伸出一隻手,寒玉般剔透,拄著一根墨色手杖。


  月華銀輝落在他的青銅惡鬼面具上,勾勒出猙獰輪廓,才證實他的確是首輔。


  「我又不會吃了你,過來。」


  這副閑適的居家模樣,全不見山海威壓,使程千仞不覺畏懼,只感到十分尷尬心慌。


  路上琢磨過的,如何行禮,如何稱呼,全忘得一乾二淨。


  長案上放著一張破木板,與金玉輝煌的仙境格格不入,那人垂目念道:「『渡船拉縴撈沉屍,寫信抄書做文章。』你本事這麼大,當個賬房不覺得屈才?」


  程千仞:……不……吧。


  「罷了。」首輔見他支吾說不出話,也不為難,自徑坐在榻上:「來給我擦擦頭髮。」


  陰影里走出低眉垂眼的侍女們,捧上青玉托盤,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程千仞愣怔一瞬,拿著絹帕,繞到那人背後,跪坐榻上。他忽覺姿勢彆扭,但已經坐下,再移動位置才更彆扭。


  這個距離太近。好像一低頭,就能碰到對方氤氳著水汽的髮絲。


  人緊張時,就愛胡思亂想。首輔將近兩百歲了吧,頭髮保養挺好啊,沒一根白的,摸起來比細絹還光滑。


  星光落湖,夜風中荷香清淺,紗帳飄飛。


  銅鶴燈台燭火搖曳,將他們的影子投照於一處。


  「以後你就跟著我罷。」


  ****

  程千仞一夜之間高升了。從外府升到內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擦頭髮的手藝特別好。


  或許正趕上貴人出浴,夜裡聽風抱月,閑來無事,就想找個擦頭的。


  擦頭就擦頭吧,反正首輔大人是個特別好的人。絲毫沒有架子。


  他隨身侍候從未感到壓力。煮的茶難喝也沒事,首輔耐心又溫和,手把手教他。


  珍饈美食變著花樣吃。生活只有一點不順,程千仞一邊磨墨,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這兩日身體抱恙?」


  「勞尊者垂問,沒有大礙,睡夢不安而已。」


  首輔思索片刻:「內府護院陣法夜間開啟。你沒有修為,會被威壓驚擾。從外間搬進來吧,與我同睡。我可以為你抵擋化解。」


  程千仞稍有遲疑:「會不會打擾……」


  首輔打斷他:「你晚上睡不好,白天怎麼做事?」


  當天夜裡程千仞明白為什麼了,這張床很大,七八人並躺不成問題。只睡他們倆,一人佔一邊,互不妨礙,打滾跳舞都綽綽有餘。


  不僅如此,被褥極度舒適,躺下就像是陷在輕軟溫暖的雲朵里。一夜好夢。


  第二日清晨,程千仞自覺服侍對方更衣束髮。


  似乎是因為一起睡過一晚,那人說話更加隨意:「以後別叫尊者了,你是我近侍,稱呼上需與別人不同。」


  睡覺也不摘面具的首輔大人雙臂張開,程千仞便俯身為他系腰帶:「那該如何……」


  「允許你叫我主人,或者悄悄叫我名字,朝歌闕。」


  程千仞:「……」


  總覺得『主人』哪裡怪怪的。錯覺吧。


  如此過去一月,程千仞為對方磨墨潤筆,念書添茶,隨侍左右。後來朝歌闕說,府上賬冊沒有人清算,令他坐在一旁算賬。從此他們白日里共用一張桌案,互相遞筆磨墨。同進同出,同桌吃飯,不分你我。程千仞在朝辭宮儼然半個主子。


  只有入夜之後,他需服侍主人沐浴更衣,擦乾頭髮,再同榻而眠。


  半年後,程千仞被慣得愈發懶怠。以朝歌闕的修為,不用掐訣,大多瑣事心念一動便可完成,卻願意為他親力親為。晚上兩人一起泡溫泉,互相幫忙擦頭髮。


  「後山的桃花開了,我們去釀酒吧。」


  程千仞打算盤的手一頓,心中意動,卻被職業責任感束縛:「不然明日再去,我這一本還沒有算完。」


  朝歌闕對他的工作提出異議:「我現在忽然覺得,你算賬無甚用處。」


  「算賬是為了心中有數,賬本一目了然,你就知道該如何打理。錢生錢,利滾利……」 程千仞侃侃而談,大講理財之道:「這樣你才能有花不完的錢。」


  朝歌闕安靜聽著,末了說道:「可是,我們的錢本來就花不完啊。」


  程千仞仔細一想,靠,居然真是這樣。


  除非明天大陸沉沒,他們朝辭宮沒有破產可能。


  從此他賬本也不算了,安心吃吃喝喝。


  春去秋來,賬房先生程千仞,徹底變成了家養米蟲程千仞。


  某日他們在湖邊釣魚,朝歌闕拿野草編了蚱蜢送給他。


  程千仞心想你快兩百歲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他順手就編只兔子做回禮:「這個我也會……」


  不對,我怎麼會?

  似乎是為了編好送給誰……送誰?他想不起來。


  朝歌闕有兩樣東西不離身,一是面具,二是手杖。


  程千仞一直不明白,這人行走無礙,手杖根本用不上。只能歸結於年齡大了,需要心裡安慰。


  他心想,不怕,等你老得走不動,我再做一架輪椅給你。


  轉念又一想,對方是修行者,生命漫長。恐怕等自己墳頭長草,那人也不會老。


  當晚程千仞愁得多吃了三碗米,睡覺時胃疼,在床上打滾。


  朝歌闕心疼地給他揉肚子:「我明日教你引氣入體,我們一起修行。」


  如此又是兩年半載。


  今年冬天落第一場雪時,後山梅花開了。


  朝歌闕把程千仞揪出被窩。


  他們走走停停,喝酒賞梅。漫山遍野的紅霞,傲雪凌霜。


  「你能卸下面具讓我看看嗎?」倒不是因為好奇,程千仞說不清楚理由,似乎是想多了解對方一點。


  朝歌闕搖頭:「不行。」


  「那你的手杖能給我看嗎?」


  代表聲威的權杖被人討要,首輔也不生氣,反而好脾氣地笑笑:「小心傷到手,這是我的劍。」


  程千仞立刻來了興趣:「居然是這樣!。」


  只見那人在手柄處輕輕一抽,利光乍現。


  「它叫朝辭。」


  劍身像一片潔白的雲,一塊清透的玉,與黑色劍鞘相映,如黑山白水,頗有種銳殺之美,驚心動魄。


  程千仞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朝辭白帝彩雲間。好劍。」


  『朝辭』在他掌心收斂鋒芒,像一隻溫順的白兔子。


  「看來它很喜歡你。」


  程千仞本想說『劍是死物,何來愛憎』,忽然茫然地想到,我沒有劍嗎?我的劍呢?


  它可以沒這麼好看,但我……應該是有劍的。


  他看著白雪紅梅,山間的亭台樓閣,山下結冰的湖面,他們居住的朝辭宮。


  「我好像,已經三年沒有出過府。」


  「你想出府?」面具后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在笑,卻似帶著冷意:「可是你的賣身契還在本君手裡。」


  朝歌闕折下一截花枝。


  「我只是出去轉轉。」程千仞第一次聽他自稱『本君』。


  牆裡確實什麼都有,滿足他所有願景,可以安樂過一輩子,為何還想去牆外?他沉默片刻,補充道:「很快就回來。」


  首輔不再言語。


  手中梅枝被他擲在雪地上,血濺三尺一般凄慘刺目。


  天光倏忽暗淡,風雪狂涌,大片梅樹枯萎敗落,梅林轉瞬成死海。


  程千仞下意識退後兩步。


  「原來重頭來過,你還是要離開我。」


  那人抬起蒼白修長手指,卸下面具:「我要給你多少次機會,你才長記性?」


  一張完美無缺的臉。


  竟是逐流。


  「你!你——」


  宛如一道電光劈開夜幕,照亮寰宇!


  程千仞什麼都想起來了!


  ***

  世事一場大夢,程千仞睜開眼。久久發怔。


  回神時被黑壓壓的人群嚇了一跳。


  我在哪兒?他們在幹嘛?


  「程師兄出關了!」


  南淵上下一片歡騰。


  程千仞想找個地方靜靜,梳理一下雜亂的思緒,卻無處可避人潮。只好與朋友們先回醫館,診室門一關,總算清凈點。


  不多時,周延託人傳口信給他:「強敵,勿動。」


  這四個字懇切而珍貴,因為周延正養傷在床意識不清,聽到他出關的消息,可謂「垂死病中驚坐起」了。


  同時也令程千仞清醒地認識到,心障已了,現實世界里,情勢急迫,風霜刀劍,不會給你追思的時間。


  顧雪絳一邊鋪紙潤筆,一邊對程千仞道:「據說胡先生對他的評價是『成聖可期,劍閣無患。』」


  一個人保住一個宗門的地位,進而影響天下格局。只有最頂尖的天才能做到。前日觀戰後,顧雪絳也在思考,若自己不曾出事,可否勝過現在的傅克己?他不確定。


  紙上寥寥幾筆,顧雪絳勾畫出人物動作,劍勢的走向,勁氣攻擊範圍,一邊口述當日戰局。


  程千仞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線條撞進他眼中,支離破碎的畫面在識海飛快拼湊,還原成跑馬燈似的長卷。


  「……到了這裡,周延拼盡真元發出四十餘道劍氣,已成圍殺之勢,傅克己長劍倒轉,川洪傾瀉而下,衝垮了他的劍氣,突圍而出,然後……」


  「不對。」程千仞忽道。


  顧雪絳停下,若有所思。


  程千仞:「這不像『飲川洪』。」我親身挨過,不會認錯。


  「『逐日』、『激風』兩招過後,傅克己沒有順勢施展『飲川洪』。因為……他有比『飲川洪』更強的殺招。」


  「就是這一招,使他突圍,反殺。結束戰鬥。」


  徐冉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程千仞搖頭:「我不知道。」


  ****

  決賽進入尾聲,挑戰賽即將開始。程千仞這次出關后,變化很多。


  他不再抗拒別人的關注,甚至接受南山後院的教習先生邀請,去講了幾次課。學生間有大型聚會,運氣足夠好的話,也可以請到他出面。


  他第一次講課時,堂中座無虛席,窗邊門口站滿學子;第二次人更多,其他院的學生聞訊趕來,南山只好在一片空地上鋪設擴音陣法,讓他辦一場室外演講。


  「我是程千仞,是一個普通人,像你們每個人一樣,甚至不如你們……」


  人們總期待從別人身上汲取力量和安慰,不然書店的成功學雞湯也不會本本熱銷。


  程千仞像擁有魔力,他的追隨者越來越多。徐冉對此很不理解:「千仞他,到底在做什麼?都沒時間跟我們吃飯了。」


  顧雪絳正在寫他的新書,聞聲抬頭:「他在養望。」


  徐冉一頭霧水:「啥?」


  顧雪絳只好放下筆:「哪幾個人的光輝事迹你聽過最多次?最好是年輕一輩的。」


  徐冉脫口而出第一個人名:「安國長公主!」


  顧雪絳:「好,便以長公主為例。我在皇都時,每逢她勝仗,必有部下騎快馬入京,一路打馬進宮,玄武大道兩旁由禁衛軍維持秩序。百姓只要見這陣仗,就知道是她的捷報,夾道歡呼喝彩。聖上開國庫施粥三日,各路達官貴人競相效仿。」


  「其實軍報傳遞方式很多,飛鷹、傳訊陣法都比馬匹迅速,『快馬報捷』只是做給百姓看的。」


  徐冉腦子不夠轉了:「等等,讓我琢磨下。」


  顧雪絳繼續寫書。片刻后對她說:

  「東征之戰後,王朝將星凋零,迫切需要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代替那些死去、老邁的戰神,成為人民新的信仰。長公主出現的正是時候。她的威望,由整個皇室塑造。」


  「那千仞為什麼要養望?」


  顧雪絳寫完停筆,笑了笑:「可能是想做點事吧。」


  徐冉湊過去看,不是『閑話皇都』第三部,封面上寫著『閑話南央』。


  她一直想著那本冊子,直到吃飯時,才隱隱明白,顧二在為程三造勢。


  徐冉忽然放下碗:「我是不是拖後腿了,我要不要做點什麼?」


  林鹿懵懵地看著她。


  顧雪絳:「吃肉就好。來,多吃點。」


  林鹿也給她夾了一筷子。


  ***

  在人們快失去耐心時,雙院鬥法的決賽排名終於出來。


  武試中,程千仞因為境界突破排在第三。前面僅有傅克己、原上求兩人。


  南淵學院好歹佔了三甲之一,今年要畢業的師兄們徹底鬆了口氣。


  有人認為這個名次已經足夠好,程千仞的威望亦如日中天,不用再發起挑戰揚名。有人說他會挑戰原上求,畢竟某些私人恩怨存在,大家都心照不宣。至於傅克己,複賽時他敗在克己劍下,應不會想不開。


  南央最大賭場『金堆玉砌』甚至為此開盤。幾千人蔘賭,一半人押他『不會再戰』,一半人押『挑戰原上求』。僅百餘位押了『挑戰傅克己』這個選項,不知是腦子不清楚,還是被高得嚇人的賠率動搖。


  程千仞聽說后,只默默地等。並拜託朋友做一件事。


  於是顧雪絳趕在最後的下注期限,押下南淵四傻公賬上所有身家。


  第二日他的戰書寄去客院。


  他們賺的盆滿缽滿。


  「我們有九千兩了!一夜暴富!」徐冉對著陽光看銀票:「不對,還有雙院鬥法的獎金,加起來超過萬兩!萬兩是多少啊……我沒有這個概念……」


  顧雪絳更關心另一個問題:「你下戰書給他,有幾成把握全身而退?」


  他沒有問取勝,而是問自保。


  程千仞沉默片刻:「五成。」


  顧雪絳:「好。」


  輸就輸吧,輸出個雖敗猶榮,還是銀子實在。


  其實雙院鬥法進行到這一步,程千仞作為橫空出世、背後無主的天才,已接到不少勢力主動示好。他只要隨便接受一家的招攬之意,便再不用為掙錢操心。


  但大家都默契地沒提過這件事。


  戰書還未傳到客院,半個南淵已經知道了。


  「他要挑戰傅克己?怎麼會!」


  「難道是沒能親眼見證傅克己的決賽,不甘心?」


  「程師兄高義!我相信他是為了南淵聲威,才做這個決定的。」


  不管是什麼原因,下出去的戰書潑出去水,萬萬沒有轉圜餘地。


  這一日,北瀾許多人都沉浸在喜悅中。


  第二日另一個消息,將程千仞從風口浪尖上推下來。


  就連顧雪絳也十分震驚。


  最沒有爭勝之心、為了給他們三個湊人數,才報名雙院鬥法的林鹿,向文試第一名原下索下了戰書。


  程千仞對他說:「鹿,你不喜歡的事,就不要做。」


  林渡之說:「是我自己想這樣。」他羞澀地笑笑:「我還沒有挑戰過別人。」


  挑戰賽需要再拼一次運氣,武試抽場地,文試抽題目。


  林渡之與原下索被安排在第一場定題。雙方寫下各自擅長的幾個領域,混著幾道胡院長所出題目,一共二十支簽,由挑戰方抽取一支。


  院判還未入場,學子們在勤學殿外等待,顧雪絳越眾而出,向原下索行了一禮。


  原下索回禮。


  顧雪絳道:「我只有一個問題。今年臘月十四,你去慈恩寺拜訪苦心大師,結果如何?」


  那一場對弈遠在深山古剎,無人觀戰,原下索從未在人前提過這場對弈的結果,誰問也不說。


  理由是大師隱退多年,成敗不便再現於人前。


  但現在,對手要藉此估計他的實力。若不回答,就是不誠。


  話音剛落,偌大廣場所有人默契地靜下,一齊等待這個答案。


  原下索慢慢說道:「大師禮讓,在下僥倖勝得半子。」


  滿座嘩然。


  「他竟能勝苦心大師!」


  「大師修佛門神通一百年,算無遺策。」


  原下索苦笑,他本不願以一位前輩的失敗揚名。


  徐冉聽不懂這些:「情況很糟嗎?」


  顧雪絳:「沒事,挑戰賽沒有辯難題,二十支簽,只要不抽到『棋』,林鹿穩贏。」林渡之之所以排在第三名,是因為辯難時以筆代言。沒有完全遵照辯難規則。


  林渡之小聲道:「不一樣的,苦心大師修小乘佛法,我是修大乘佛法。」


  徐冉崩潰:「你們是下棋啊,跟佛法有什麼關係?」


  「這個……你可以理解為,我們以佛門法訣算棋,算對手的棋,自己的棋。」


  院判儀仗到了,林渡之與原下索進殿。


  顧雪絳倒很沉得住氣:「二十分之一,抽到才不容易。」


  徐冉心慌意亂地在廣場踱步,她覺得等了半輩子,才等到林鹿出來。


  「怎麼樣?」


  林渡之還未跨出殿門,執事的唱念聲已經響起,遠遠傳出:「棋——」


  人品守恆定律似乎在這個世界失效,南淵四傻很快再次面對命運的惡意。


  程千仞抽到了傅克己寫下的地點——太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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