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顧二竟被懟到無言:「你最近詞鋒見長, 脾氣也很暴躁啊。」
他收起邀請函,取出一本小冊子:「先不說煩心事……閑話皇都第二冊,今天正式販賣, 我又掙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走, 喝酒。」
顧公子請酒,地方自然也是他定。
他定在明鏡閣。領著大家熟門熟路地穿過城南大道,走入一條幽靜曲折的長巷。昏暗夜色下,未見閣樓, 先聞管弦聲,嗅到清淡花草香。
徐冉覺得很新鮮,沖樓上點燈籠的姑娘揮手。程千仞有些不放心:「你別帶壞鹿。」
顧公子不服:「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程千仞:哎喲我天感情你覺得自己是正經人啊!
明鏡閣雖是花樓,卻出乎意料的清幽。不見金玉輝煌, 桌椅案幾都是古舊的紫檀木, 香爐煙氣裊裊,琴音泠泠如流水。
珠釵環佩的姑娘在樓中穿梭, 步伐輕盈,款款而行,各花各美。徐冉一時目不暇接,剛想說這地方真不錯,忽見一行華服公子談笑下樓, 臨行前打賞身旁美人, 一出手就是三方金錠。
她面色驟變, 立刻去扯顧二袖子, 咬牙低聲道:「大不了馬球比賽我替你去,你不要搞得像送死前最後一頓酒。」
這一晚上,夠吃五年紅燒肉。
程千仞:「別怕,我也帶錢了。」
林渡之:「嗯!我也有!」
三人像村民進城,眼神警惕,內心緊張。跟在顧雪絳與兩位雙髻侍女身後,登樓穿廊,進入一間臨窗雅閣。
事實證明,溫柔鄉不是龍潭虎穴,顧雪絳也安排的恰到好處,不會讓朋友覺得彆扭。侍女退出去后,有懷抱琴瑟琵琶的姑娘們魚貫而入,福了福身,慢聲細語道句:「顧公子許久未見。」便放下珠簾紗幔,開始彈奏。
他們坐在露台上喝酒聊天,憑欄賞景。重重紗幔外,美人們撥弦撫琴,樂聲清遠。
露台伸出閣樓,四角置有銅製蓮花燈台,又有飛檐上一串串金色燈籠映照,是故十分明亮。最妙處在於此地視野開闊,近看城中車馬燈河,遠望巍峨城牆。
修行者目力遠,程千仞甚至能看見雲桂山脈的連綿輪廓。
一道細碎星河光芒璀璨,如半弧玉帶,從夜穹落入山巔。
離學院不遠,且鬧中取靜,不如在這附近買宅院,宅中建一座小樓。他認真想著,明天去找掮客打聽一下地價。
「日夜苦修,折磨十指,練得一手好琴,不比練劍容易。」顧雪絳癱在椅子上,點了煙槍,遙望星河:「琴瑟起,西風涼,金樽玉盞白露釀。你們感動嗎?」
猶似當年,我很感動。
徐冉給自己倒酒:「不敢動不敢動。碰壞什麼東西咱賠不起……嚯,好酒!」
程千仞聞言微微笑了。他舉著酒杯,走到欄杆邊。
琴音曠遠悠揚。今夜星空格外明亮。
好像回到了東川荒野上,天高地闊,滄江水倒映星河。那時沒有美酒瑤琴,只有為天價船票發愁的兄弟倆。
「好美啊,逐流你看,像不像滿江銀子。」
「是啊哥,要是江里有銀子,我給你撈。」
誰要你撈啊,傻。程千仞飲盡一杯酒,只要你過的好。
酒過三巡后,林渡之也開始說話。
他精神放鬆時,說的是蓬萊島家鄉話。
「十七歲那年,我讀完寺里所有書。師父便讓我離島,乘船去大陸。我當時並不明白。我什麼都有,什麼都不想要,為何還要入世走一遭……」
「現在想想,大抵是為這一夜星光。」
島上常年有霧,看不到星星。也沒有在星星下一起喝酒的朋友。
「鹿啊,你知道為什麼這裡的酒貴嗎,因為琴聲好,你唱什麼曲子,都合得上。」顧雪絳拿起煙槍,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桌面,含混輕唱:「……落梅聞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
徐冉酒意上頭,站上凳子:「你唱的什麼玩意,我來一個。」她大聲唱道:「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誇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罩啊罩嬋娟……」
程千仞一把拉過林渡之:「你別理他們。下面由我,程千仞,為大家獻上一首《只要你過的比我好》。上酒!」
三人癱著站著倚著欄杆,各嚎各的。
林渡之很崩潰:「我,我不會唱。我給你們鼓鼓掌吧。」
掌聲琴聲歌聲飄蕩在晚風裡,顧雪絳沒有修為,最先醉倒。
林渡之將他扶正坐好,站起身:「我去給你端碗醒酒湯。」
顧二耍賴抱住他的腰:「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給你換一首《春日宴》怎麼樣?為我鼓掌!」
林渡之更崩潰了:「你讓我走吧。」
其實這種地方,只需招呼一聲,立刻有醒酒湯熱毛巾端上。但他未曾來過,更不習慣支使別人做事。便拂起簾幕,請一位姑娘指了去樓下后廚的路。
沒人鼓掌叫好,唱歌三人大感『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歌聲漸漸寥落。
徐冉跟顧二並排癱著,掏出他寫的『閑話皇都』第二冊,只當看話本。每翻一頁,都忍不住罵句『我去』。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醒時打架喝酒,醉倒大被同眠,誰不知道誰啊……」顧雪絳不以為然:「其實還有更厲害的,給他們留點面子,沒寫出來而已。」
徐冉興奮道:「我想聽最厲害的!」
顧雪絳是真喝多了:「姓傅的傢伙,有問題……大家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誰能『克己復禮,少私寡慾』,又不是聖人對不對。所以根據我當年的觀察,我懷疑他……不舉!」
徐冉大驚:「不舉?!」
顧雪絳沉重點頭:「不舉。劍閣大弟子傅克己,他不舉!」
程千仞:「你們到底要說那個詞多少遍?」
他有些好笑地想,背後說人壞話,簡直像小說里的炮灰反派。
顧雪絳端起酒盞:「其實不舉這事兒啊,可能跟功法有關係……」
話音未落,露檯燈火一閃,周遭俱暗,酒盞里忽映出一泓寒光!
凄厲劍嘯聲響起,抬眼見一柄長劍斬開夜暮!
這一劍實在太快,自天外而來,他甚至看不清殘影,便覺劍意先至,令咽喉灼燒般劇痛。
下一刻就要被寒鋒穿過,血濺明鏡閣,顧雪絳卻醉著,只痴痴笑道:「好快的劍,好美的人。」
「錚!——」
兩劍相擊,驚雷炸響,久久回蕩。
被勁風壓過的燈火燭光重新亮起,沒有斷頭,沒有鮮血。露台上只是多了一個人。
那把割裂夜幕的劍,指在顧雪絳喉間。未能近毫釐。
千鈞一髮之際,『神鬼辟易』一劍橫來。
輕如雪花飄落,穩如長堤攔江。
重重紗幔翻飛狂舞,奏樂美人以為他們醉酒過招,琴瑟聲忽變高昂激烈。
洶湧澎湃的真元自對方劍鋒傳來,山海般威勢當頭壓下。程千仞氣血翻湧,臉色驟白。恰在此刻,金色刀光乍起,直取來者面門!
斬金刀已出鞘,徐冉酒醒了。
勁氣縱橫,顧雪絳左頰滲出一道細細血線。血珠滑落,他下意識撫上,舔了舔指尖。
像是才知道疼,輕嘶一聲,眼神清明些許,終於看清來者:「傅兄?好巧。」
他環顧四周,神色鎮定:「你們拔劍做什麼?」
程千仞:「……」
世上為什麼會有這種朋友?
哪怕你覺得他行事荒唐失分寸,哪怕你也很想打死他。
還是要站在他身前,替他擋刀劍。
***
琥珀色熱湯冒著白氣,林渡之一手端碗,一手推門。忽然頓了頓,轉身問道:「閣下找誰?」
片刻后,陰影處走出一人。竟是那位細雨天騎驢入城的少年。
少年看著他,勾唇輕笑。
林渡之微微蹙眉。他作為醫者,不怕見到傷口流血。卻厭惡血光戾氣。
眼前此人,渾身上下都是令他不舒服的氣息。
不笑時顯得陰沉,笑起來卻很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