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一場瀟瀟細雨洗去夏日燥熱,南央城正式迎來秋季。
程千仞昨晚冥想打坐通宵, 清晨出門晚了, 此時便站在學院東大門外排隊。長隊如龍,蜿蜒排滿廣場, 督查隊除了挨個翻來覆去驗腰牌,還檢查院服是否穿戴整齊。這幅情景,估計會持續到雙院鬥法結束。
他也不急,仰頭看著碧空流雲。遙見高聳的藏書樓立在和煦秋光下,顯得清麗溫柔。
入得院中,見來往學子絡繹,皆腰背筆挺,走路帶風, 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若有熟人相逢,雙方遙遙見禮,高聲談笑。任誰看了, 都要贊一句南淵青年, 未來棟樑。
很顯然,北瀾隊伍入院,激起了南淵人一較高下的斗性。
程千仞照例去醫館后的荒林練劍,一路上感知到許多目光落在身上。等他困惑地回望,那些人又紛紛避開。
從前也會有人看他, 背後無非聊幾句『他就是程千仞』『原是南山後院學算經的』『一夜入道』。更多時候沒有人這樣說, 因為他旁邊站著徐冉林渡之, 更值得被談論。
但今天的目光格外多、格外複雜。害他差點以為自己穿了北瀾院服。
無論有沒有惡意, 總歸讓人不舒服。
通往醫館的大道上,程千仞停下腳步,轉過身去。
十餘人綴在他身後不遠處,竊竊私語,此時猝不及防,急忙停下,緊盯著他。
竟是算經課的同窗們。
程千仞:「你們有事嗎?」
他並沒有生氣,落在別人眼中,卻是冷眼抱劍的疏離模樣。
於是場間無人開口,無人離開。氣氛詭異。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程千仞轉身便走。忽聽一人喊道:「昨晚的『蘭庭宴』你沒有來!」
他回頭,見是一位面熟的同窗,似乎叫張勝意。
張大公子交遊廣闊,不僅在算經班人緣好,在南山後院也頗有威望。有他站出來,其餘人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氣場上反客為主,紛紛附和。
『你沒有來。』是個陳述句,這般情境下,自然生出質問的意思。
雙院鬥法有些約定俗成的規矩。比如主場為客場隊伍接風洗塵,先辦一場『蘭庭宴』,取『芝蘭玉樹,生於庭階』之意。宴上沒有教習先生,雙方學子推杯換盞,有時還要探探虛實,摸個底細。
待比賽結束,再辦一場『折桂宴』,意為『芝蘭秀髮,折桂爭先』。出席者不乏大人物,學生的座次則按比賽名次排列。一般學院會請名望甚廣,身份甚高的人頒發獎勵。去年北瀾請到了禮政司大學士與鎮國將軍,便由他們頒獎致詞。
程千仞心想,『蘭庭宴』不是自願參與的嗎?難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去。」他如實答道:「我在家做飯。」
話音剛落,周遭一靜。
學院大道上,西風乍起,吹過學子們的廣袖與衣擺。
他們的身形也在風中顫抖,不因風冷,而是憤怒。每個人眼裡的憤怒如烈火熊熊,迎風燃燒。
張勝意深深吸氣,壓抑道:「你只是在家做飯,沒有其他事?」
這場對峙引人注目,圍觀者越聚越多,待後面人打聽清楚,也都不願走了。不知何時,醫館門前堵得水泄不通。
有人忍不下去,狠啐一口:「我早就說了,他哪有什麼要緊事……虧我們為他據理力爭!」
程千仞怔然,我做飯又沒動你們家米缸,你們生哪門子氣?
其實這件事很簡單。
南山後院出過修行者,才思敏捷,學識淵博。卻不曾有人參加武試,就像青山院的武修,不會想不開報名文試。
程千仞是第一個。
承受嘲笑冷眼的無名小卒,默默努力,忽然間一夜入道,站在萬人之前。成為與『南山榜首』齊名的天才。
人們喜歡這樣的故事。足夠傳奇,足夠威風。
好似從前種種冷眼,不是他們給的一般。
「誰還敢說我南山後院只有書生,今年我們出武修了!當之無愧南淵第一大院!」
尤其是算經班的學生,更覺臉上有光,揚眉吐氣。將流傳已久的『刀光劍影青山院,風花雪月春波台,不知寒暑小南山』,改做『文武雙全大南山』。
但程千仞做了什麼?
初時成名,他在藏書樓閉關,徐冉替他攬下所有約戰。
雙院鬥法初賽首局,南山後院眾學子不去鳳棲閣等文試結果,特意趕來騎射場觀戰,為他叫好助威。他卻只出了一劍。初賽第二輪,他簽運好,抽到穩勝局,依然站在徐冉身後,只出一劍,便順利進入複賽。
他把好故事演砸了,誰也不滿意。
沒有晉級的參賽者不滿意。
「那個南山書生,聽說本是個膽小怕事的,不知如何得了副院長青眼,什麼『一夜悟道』,八成是催灌出的修為!」
「他哪裡會使劍?只會躲在女人背後。」
南山後院的學生不滿意。
「昨晚蘭庭宴,最需要他證明自己的時候,他在哪裡?他居然在做飯!竟不知『君子遠庖廚』。」
「如果不是為了他,我們何須與人爭執,受人嘲笑?」
每一道聲音,程千仞都聽得清楚,他卻只是沉默。
旁人看來,便是無言以對的心虛。
張勝意從前覺得,自己學識品格遠勝於對方,偏對方際遇傳奇入道修行,令人羨妒。此時心情更加複雜,眼神露出幾分居高臨下的憐憫:你成為修行者又如何,落到這般田地的修行者,太可憐了。
「你先前說過,要奪下雙院鬥法前三甲,還記得嗎?」
程千仞怔了怔:「不記得。」這話又不是我說的,徐冉說的,當時我在藏書樓選劍訣,鬼知道發生了什麼。
頃刻間人聲沸騰,學生們圍攏而來,種種不帶髒字的諷刺奚落爭先響起,平素安靜的醫館前街如午門鬧市。
張勝意搖著摺扇嘆氣:「你也聽到了,你現在代表我們班,代表南山後院,代表南淵學院。五天後就是複賽,如果你還像之前一樣,不如棄權吧。你棄權,對大家都好……」
話未完,意思卻足夠清楚:不要丟人丟到家門外,給學院帶來恥辱。
他認為自己說的很不錯。分寸恰當,不失君子風度。說罷便讓開道路。
更多人不願讓。只聽有人喊道:「你怎能辜負大家對你的期待?!」
程千仞望了一眼,那個人他不認識,大抵未曾見過。
他突然有點想笑。並且不想走了。
平靜反問道:「我為何不能?」
雖受慣生活磋磨,心智早熟,畢竟還是個少年人,面對千夫所指,戾氣頓生。
『大家的期待』到底是什麼值錢東西?
江上撈屍,飢荒逃難,算賬掙錢,我靠什麼活到現在,難道靠的是『大家的期待』?
張勝意不料他有此一問,眾人也未反應過來,場間一時寂靜。
程千仞抱著劍,冷冷掃過每一張面孔。
「你們寒窗十載,下苦功,花束脩,過關斬將進入南淵學院,就是為了讓別人代表你們?」
「要榮譽,要聲名,要全院敬仰,不自己去打,反要我來代表?我算個什麼東西,你們又算什麼東西?」
他忽然爆發出駭人氣勢,大步行走在人群中。所到之處,眾人不由自主讓出通路。
「你們願意讓我代表,我卻不願意。」
「我不願意做,沒有人能勉強我。我不願意聽,便沒有人能教訓我。」
「我說完了。我就不棄權。現在你們能怎麼樣?」
在場南山學子不乏辯才出眾之輩,卻無一人與他對答。只是麵皮漲紅,憤怒地握緊拳頭。
程千仞不想再看,轉身離開。
待學生們回過神,開口喝罵「此人簡直無禮無恥」,匆匆馬蹄與命令呼號聲已從四方響起。
「何事攔路?讓道讓道!」
因為人群聚集,道路堵塞,維持秩序的督查隊黑衣來了,南方軍部遣入學院的騎兵隊來了,身穿金白兩色北瀾院服的學生也來了,正沖這邊指指點點。
眾人慌亂難堪,張勝意咬牙道:「大家散罷,別聚在這裡,叫外人看笑話。」
氣勢洶洶的審判質問,變作一場鬧劇。沒頭沒尾散在落葉簌簌的秋風裡。
消息卻比秋風更快,飛速傳遍全院。從醫館到騎射場,從建安樓到北瀾學子居住的客苑,無人不曉這場罵戰。
傍晚放學南淵四傻碰頭,徐冉走在路上聽見閑言,抄刀就要衝過去,幸虧程千仞攔住她。
他練劍一日,心意平靜,愈發覺得自己沒必要生氣。不掉錢又不掉肉,何必?
顧雪絳心態更好,對林渡之說:「咱倆也一樣,你答全卷,我被叫吃閑飯的小白臉哈哈哈。」
林渡之卻不笑,冷下臉色:「誰這般說?」
「嗨呀,這證明我長得好看。」顧雪絳想了想,很不要臉的說:「起碼比程三好看。」
程千仞:「……昨晚蘭庭宴,發生什麼事了嗎?」
顧二:「倒也沒什麼大事。有人開賭局,賭雙院鬥法武試的決賽名次,沒有排你。南山眾人受不得氣,下大注押你進前十。估計是晚上回去一吹風,酒嚇醒了,又覺得你不行,追悔莫及,痛心錢袋。第二天就憋著鬱氣。」
『被人期待』聽上去很幸福,很美好。周遭有一百種好話捧你上天。此時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偏離他們的想象,否則就有一萬種指責等著你。
這個道理程千仞尚且不懂,卻已隱隱體會到苦處。
徐冉:「話說學院不是禁賭?」
林渡之:「默認規矩,蘭庭宴上百無禁忌。」
程千仞覺得這事不太對勁,像有人針對他們:「還有別的嗎?」
果不其然,顧雪絳從袖中抽出一張邀請函:「當然。」
夏秋之交,本該是南央城多雨之時。今年雨季卻格外短暫。
馬球比賽的硃紅色邀請函,穩穩噹噹傳到顧雪絳手中。時間就在三日後。
林渡之有些擔憂,微微蹙眉:「你打算怎麼辦?」
顧雪絳忍不住逗他:「當然是買通一位聖人,讓他以大神通改天換日,趕緊下雨,只給騎射場下。」
徐冉:「好主意,皇宮、劍閣、慈恩寺、朝光城……你看哪位聖人合適?唉,不要聖人了,請大魔王吧,漫天飛雪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