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話說到這裡, 程千仞才想起來他們還沒吃午飯。
等他和徐冉拎著食盒回來,診室里的兩人依然在案前討論。顧雪絳整理好桌上的醫書圖紙,打開食盒,順手為林渡之端碗遞筷:「來。」
林渡之面露猶疑之色:「你們吃吧。」
徐冉:「渡啊, 別客氣, 吃飽了才有力氣陪他接著聊。」
她念『渡』字有點像『鹿』, 林渡之聽見耳朵尖微微泛紅:「不是客氣,我,我已辟穀了。」
修行者吸收天地靈氣供養自身, 代替五穀, 便是辟穀。提升吐納之道, 對精神境界要求很高,不比練習招式拳腳。年輕人往往想要的很多, 心浮氣躁, 口腹之慾也是欲, 能在這個年齡辟穀的寥寥無幾。
程千仞想起從前與林渡之的接觸,對方雖然神色冷漠, 卻沒有武者身上的殺氣銳氣, 境界威壓分毫不露,不會給人凶煞危險之感。此時再看, 那人站在光線明亮的診室,葯杵葯秤為伴, 又多一分醫者慈悲。
徐冉肅然起敬:「真厲害。」
林渡之被誇的不好意思:「可以教你們一些心得。」
徐冉撓頭:「我跟程三才鍊氣大圓滿。等到凝神境再來請教你。」
顧二吃相文雅, 不忘懟她:「你那個飯量, 就算小乘境也辟穀不了。程三希望大點,他現在吃的越來越少。」
程千仞怔了怔:「順其自然吧。」
他確實飯量銳減,每天只中午陪朋友們吃一頓。或許修行吐納有收穫,或許是因為南央城最好的酒樓,也比不上逐流做的家常便飯。
***
與南山榜首成為朋友之後,顧雪絳開始頻繁逃課。主課不敢逃,副課總可以,軍事理論基礎首當其衝被他翹掉。徐冉獨自聽李老先生嘮叨,百無聊賴,囤了許多話本消磨上課時間。
學院醫師大多住在葯田間小院,單人獨院,林渡之也有自己的院子,顧二清晨便去那裡尋他。
沒了晨讀的同伴,程千仞一個人佔據荒林。
成片梧桐遮天蔽日,步入林中,涼風混著的草木清香撲面而來,燥熱暑氣登時散去。
程千仞踩過鬆軟的泥土與落葉,以往練劍前心無雜念,今日卻無端感到不安。彷彿深林之中,有什麼東西注視著他一般。
他試著感知這片林,神識發散,意念如千萬條無形的絲線抽離探出,將肉眼難察的細枝末節回饋於他。
樹木的紋路,蟬翼的扇動,風的溫度,人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喝道:「出來!」
蔥蘢枝葉隨風顫動,蟬聲鳥鳴如故。
祥和靜謐中清光陡現,程千仞手中舊劍出鞘如電,身形隨之騰躍而起,幾乎同一時刻,雪亮的刀鋒劃破晨霧,從他身側一尺外的巨樹上撲殺下來!
「錚!——」
對方潛伏已久,誓要一擊必中,雷霆萬鈞之力自刀刃爆發,風中碧葉片片炸裂。
程千仞手腕一麻,心知此人修為不在他之下。不願硬接,飛身疾退,劍走游龍,刀劍瞬間交擊數十下,錚鳴如疾雨震徹深林。
對手居高臨下的撲殺先機轉瞬即逝,倏忽落地,『神鬼辟易』便在此時變招,劍身一抖,攪亂風煙突刺而出。
勁氣激蕩,震散他們周身煙塵碎葉,視野陡然開闊。
來者身影終於被看清,程千仞倉促收勢:「是你?搞什麼?!」
只見徐冉大笑道:「試試你的劍!」
斬金刀去勢不減,挽作一團熾烈金光,狂暴的真元向他迎面衝殺。
程千仞不言,劍鋒飛速在身前劃過半圈,漫天落葉隨之飛旋聚來,風聲呼嘯間,千萬片碧葉如天瀑懸空,長河倒貫。
徐冉只覺呼吸一滯,卻斷喝道:「來得好!日出!」
她雙手握刀,刀勢橫斜,金光大作,碧葉長龍被從中斬斷,在刀焰炙烤下竟燃燒起來,化作簇簇烈火,頃刻灰飛煙滅。轟鳴如雷,長刀與劍再度相擊!
她與朋友過招,毫無顧忌,順手用了最熟悉的刀法。
『烈陽軍法刀』至剛至猛,皆是明招,『見江山』亦是大開大闔的路數,細微之處卻見精巧,剛中帶柔。
兩者相鬥,勁氣狂風令深林震動,無邊落木蕭蕭,蔚為壯觀。
纏鬥百餘招,程千仞被激起斗性,徐冉卻已盡興,甩手將刀一擲,程千仞猛然側身。只聽「咄」一聲,長刀釘在樹榦,入木三分,刀柄劇烈搖晃。
久戰難勝,她便心生不耐,擺擺手:「不打了!」
所幸程千仞收招快,手腕微偏,避開空門,未散的劍氣堪堪刺破她衣袖一角。
他收劍回鞘,蹙眉不語:「以後不要這樣,危險。」像徐冉這類戰鬥經驗極為豐富的人,怎麼會有臨陣扔刀這種任性打法?
「你那什麼表情,我又沒傷著。再說,我背後還有一把刀呢。」
程千仞看著她衣角嘆息:「這衣服我買的,紅煙緞,很貴。」
徐冉氣結,拔出斷玉就要再戰。
那天去城南布莊,他們添置了許多新衣。人靠衣裝馬靠鞍,顧二眼光又好,南淵三傻風貌煥然一新。走在街上也是颯爽少女,翩翩少年,只是徐冉和程千仞不自知而已。
程千仞不願再跟她打:「怎麼突然想起找我對招?」
「別提了,最近顧二忙,我又買不到好看的話本。」
程千仞心想文荒的人真可怕:「走吧,給顧二送飯去。」
以前他在藏書樓閉關,兩位朋友溜進樓里給他送食盒,現在輪到顧二廢寢忘食了。
徐冉邊走邊比劃:「你剛才這招叫什麼?很厲害的樣子。」
「『見江山』第三式,瀚海黃沙。」
「那這兩招呢?」
「孤峰照月、平湖落雪。」
「有意思!」
這句有意思不得了,程千仞從此除了練劍,還要應付徐冉心血來潮的突襲。有時是飯桌上爭菜的筷子,有時是談笑間突然拔刀。
大部分武修都像徐冉這樣,長時間獨自練習便覺枯燥,總要有人過招,才知自身進退。
程千仞不同,他可以一個人練劍很久,反倒覺得雜念一空,心無旁騖。
某天吃飯,茶水在劍氣刀意下震落滿桌,顧雪絳終於看不下去了。
「他挨過宋覺非的鞭子,大乘圓滿的魔頭你見過嗎?你這幾招,嚇不到他的。」顧二現在抽煙少了,衣冠也端正,一副要奔向美好明天的上進青年模樣。
看徐冉這麼閑,把她的市井話本都換成了兵法書:「課不聽就算了,書總要看,不然你年末考試怎麼辦?李先生好糊弄?」
徐冉眨著大眼睛:「我能抄你的嗎?」
顧二溫柔地笑了笑:「智障你做夢!」
不等兩人開懟,程千仞搶先說道:「有件事情要跟你們商量,我想新置一處宅院。」
他也覺得自己矯情,可是沒辦法,獨對舊地,到處都能看見逐流的影子。
「我從前的積蓄快花乾淨了,東家給的都還在。」銀票、房契地契、青玉璧擺在桌上,一字排開。
「麵館我給他留著,萬一他以後回來,還有個落腳地。玉佩就當掉,加上二百兩銀票,置個新宅院。」
幾人心照不宣,沒問他為什麼要換住處。徐冉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好精細的山水紋,能當個幾百兩吧。」
顧二拿來端詳,沉默片刻,神色古怪:「這不是青玉,是染玉,最多二兩。」
程千仞目瞪口呆。
徐冉:「別胡說啊,那可是寧復還!堂堂劍閣雙璧之一,身上帶的怎麼會是染玉?!」
「這些個古玩玉器,別說真假,就是年代產地,我都能給你摸出來。獨門手藝,明白嗎?」顧雪絳舉起玉佩正對刺眼日光,微微眯眼:「染得挺好,一般人還真看不出來。你拿它去騙當鋪老闆試試?」
程千仞氣結,什麼混賬東家,欠下二十兩血汗錢,帶著他師弟跑路了,臨走還要騙他一回:「扔了。」
「扔了不吉利,古人云『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你看我娘給我的這塊,也不是什麼值錢東西,我一直系著。來,我給你戴上,以後我們都是有玉的人了。」
程千仞拗不過:「好好好,說回新宅的事吧。」
徐冉忽道:「不如大家湊點錢,搞個大宅子,一起住。」
「那至少要三進三出,府在前園在後,東中西三路分別三個院子,免得你練刀吵到我看書……錢怎麼湊?」
「雙院鬥法的彩頭啊!前三甲五百兩,前二十名三百兩,我們三個,至少能掙九百兩,運氣好一點,一千一百兩,天降橫財,什麼宅子買不了。」
顧二誇張道:「哇!你居然會算這道題!」
程千仞很早就考慮過雙院鬥法,那時是為了給逐流湊學費,沒想到現在還是為了錢。
「四人成隊,我們差一個人,林渡之願意參與嗎?」
顧雪絳:「難。他不缺錢,也無意揚名。對這種比斗不感興趣。」
徐冉撓頭:「沒了鹿,上哪兒找第四個人啊。」
顧二:「我問問他,如果他稍感為難,就作罷。」
程千仞:「不行的話,我們再想其他湊錢辦法。」
南淵三傻滿懷對新生活的憧憬,宅子還沒買,已經說起池塘要養什麼魚,院里要栽什麼花了。
兩天後,徐冉在副課的學舍見到顧二時,還以為自己看錯。
顧公子又回到從前,擎著煙槍吞雲吐霧,癱姿賴怠,衣衫散亂。
「你今天怎麼沒跟林鹿在一起?」
顧雪絳臉色發白:「看你的兵書。」
「你倆吵架了?」
顧二斜她一眼,徐冉怒瞪他,轉頭看書。
教室坐滿,老先生開始搖頭晃腦的念文章,學生們竊竊私語聊著天,她聽到身邊人應道:「嗯。」聲音悶悶的。
她忽然就不知該如何開口。對方從未有這般喪氣模樣。
顧雪絳為修復武脈做過無數嘗試。正因為他精通醫理,所以知道有多難。
認識林渡之後,有人和他一起做這件難於上青天的事。他們想了許多辦法,克服無數困難,撥雲見日,滴水穿石。
「你武脈二十四處斷口,所以還需要二十三根針。將聚靈陣刻在這種細針上,必須頂尖煉器師出手,整個南央無人能做。」
「滄山的煉器師、皇都的宮廷鑄造師都不會輕易出山。梅大師有位關門弟子名叫邱北,或許今年的雙院鬥法會來南央……」顧雪絳很快自我否定:「不行,太慢了,我們另謀他法,一根針多次使用。」
問題解決后,顧雪絳跳上椅子,手舞足蹈,林渡之跟他一起傻笑。
可惜再多默契與才思,也避免不了分歧。
「如此接脈,只是暫時復原,金針一除,靈氣乍泄,容易對你武脈造成第二次傷害。風險太大。」
顧二不贊同:「這是最好的方法了,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
「針上聚靈陣被你脈中真元激發時,我再注入真元鎖住被吸聚的靈氣,間接鎖住成形的陣法……理論上可行,但我怕自己出錯。」
「上次我替寧前輩接脈,每一秒都覺得他會武脈爆裂而死。但他死了嗎?林鹿,你太小心了!」
「你接脈時有二十餘根針,我們卻只有一根!風險和難度翻了二十多倍。」
林渡之思慮一整夜,第二日回復他:「我不會為你施針。」
顧雪絳慣來散漫,武脈卻是他心結,聞言立刻暴躁拍桌:「我們研究了這麼久,最後關頭你說放棄?!」
「不是放棄。我依然傾向於最早的穩妥方案,藥物內調,輔以真元灌脈,引導它自然生長……」
「現在有了金針,只需要兩年,武脈重生。新生的武脈很脆弱,卻依然可以吸收靈氣。你要避免大量輸出真元,也就是不能與人動刀兵……」林渡之著實覺得,這才是最好方法,「以你的資質悟性,只要心意平和,繼續吐納修行,起碼有兩百年壽元。」
顧雪絳忽然泄了氣,坐在夕陽的餘暉中,靜靜看著他。問了一個問題。
「不能再使刀,我為什麼要活兩百年?」
林渡之沉默半晌:「生命可貴,你不願意活,我何必治你?」
顧雪絳甩袖而去。
他們再沒有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