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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自當日一別, 顧雪絳再未見過林鹿,直到今天。


  他曾去醫館二樓尋人,卻見門牌上刻著『林』字的小診室閉門鎖戶。


  現在仔細想來, 或許那人真的不叫林鹿。學院沒有林鹿, 他找不到一個不存在的人。


  顧雪絳略過煙絲止疼的事, 寥寥幾句說完前因後果,徐冉覺得很有趣, 程千仞卻沒什麼反應。


  「不說真名,大抵是有苦衷, 不用計較。」


  「我不是計較他身份姓名, 我需要找到他。」顧二略一思索, 「既然他曾讓書給你,不如這樣, 你幫我……」


  程千仞不同意。他對林渡之印象不錯,對方似乎是不喜歡被人打擾的。


  顧二猛然握住他肩頭搖晃:「此人醫道造詣超群,敢想敢為, 關乎我武脈能否重獲生機, 下半輩子怎麼過!你幫不幫我?!」


  程千仞咬牙:「我幫!」


  於是顧雪絳定下計劃, 稱之為『守株待鹿』。


  徐冉哈哈大笑,說不如叫『手把手教你如何捕鹿』。


  程千仞搖頭。唉, 倆神經病。


  ***

  南央城的仲夏,赤日炎炎, 暑氣蒸騰。


  白晝漸長, 被炙烤的雄城迎來一年中最難熬的幾天, 日落時分才熱鬧起來。晚飯後的人們聚在街頭巷尾樹蔭下閑聊,店鋪酒肆華燈初上熙熙攘攘,姑娘們換上輕薄水滑的新裙,結伴逛市坊。


  天熱人心浮躁,南淵學院又儘是些年輕氣盛的學子們。平日習慣了放學人潮擁擠,此時卻覺格外難捱。


  「前面的走不走啊?怎麼回事!」


  「怎麼走?你有本事打洞鑽過去!」


  幾路人潮匯流,地上吵成一鍋粥,半空中武修們飛檐走壁,踏枝點花。黑衣督查隊員緊追其後,高聲喝止:「站住!這裡不能飛!」


  那些凌空騰轉的瀟洒身影,看得徐冉好生心動:「程三,咱也飛吧,我背顧二,我們兵分兩路,東門見。」


  顧雪絳懶懶抽著煙:「不飛。」


  程千仞如今不用上課,每天在荒林練劍,放學時與兩位朋友在醫館門前匯合。可是自打他們見面,就沒挪開幾步。


  「不如下次晚些出來,鐘聲響後半個時辰,總該好點。」家裡無人等他吃飯,回去早晚有什麼不同。


  徐冉應了一聲,忽然跳起來張望:「原來是建安樓出事了,紮起木欄白布圍樓一大圈,不知在幹什麼……有磚瓦木料,好像在修樓。」


  周圍人聽見紛紛抱怨。


  「怪不得堵成這樣。」


  「好端端的大夏天修樓幹什麼?有錢來擴路啊。」


  反正大家都走不了,不如八卦閑聊,總有人消息靈通。


  「你們不知道?雙院鬥法時,皇都有一位貴人要來觀戰,學院負責接駕。建安樓臨近演武場,居高臨下視野最好,當然要翻修一新,迎貴人入住。」


  「這是真的,我昨天親眼看見南門運來幾大車奇花異卉,都是叫不出名兒的珍奇,往建安樓方向去了。」


  「我南淵不知接過多少大人物,這次的貴人有多貴重?一座城夠不夠?」


  督查隊在前方疏通道路,人潮緩慢移動。眾人一通亂猜,熱火朝天,閑聊範圍越來越大。


  徐冉聽了很多陌生的名字身份官位,悄悄問顧二:「湖主,你覺得是誰?」


  顧二不吭聲,長眉微蹙。徐冉只道他慣來不耐擁擠,懶得說話。


  程千仞對於這些熱鬧向來不上心,聽完便過去了。依舊在腦海中琢磨劍招。


  他現在的生活比從前更簡單。雖然練劍不比讀書容易,但若要選,他選練劍。


  一人困於舊人舊物,總需要做點什麼不會走神的事,令自己每天精疲力竭,無暇多思。程千仞便將練劍當作解脫之道。


  走路吃飯喝水,只要不說話的時候,都可以想想『見江山』。


  日子一天天過,隨著建安樓的白布越圍越高,學生們還是沒猜出所以然,卻已想到許多分流辦法。不少人去太液池坐船,將水泄不通的路段繞過去。


  六月天,正是湖景最美時節,半湖接天蔽日的荷田,怡紅翠綠;半湖澄澄碧水,倒映著天光雲影,亭台樓閣。


  『那個就是南山後院一夜入道的程千仞』,『就是他放話要奪下雙院鬥法前三甲』等等閑言,早已被新鮮事、新熱鬧覆蓋,少有人提起。


  程千仞抱劍行走在學院,已不再引人注意。或者說,人們會下意識避開看上去一身冷漠的人。


  大家更願意聊青山院的徐冉。她接下的約戰終於打完了,一直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醫館常客,卻勝多敗少。比她修為低的不敢來戰,同境的勝不了她,境界高的自持前輩身份,鮮有下場。勝過她的那幾人都是險勝,沒有可誇耀之處,反倒讓她顯得風頭無兩。


  於是最後一場,顧二叫她想辦法輸。好對手難逢,天氣又熱,徐冉也懶得再打,索性揍對方一頓,然後認輸了。


  顧二氣的拿煙槍敲她:「你這不叫想辦法輸!要讓對方贏得漂亮,才能替你當靶子推出去!」


  徐冉不服:「什麼亂七八糟的,我都認輸了,這事兒不就完了嗎?!」


  不料幕後推手真的沉寂下去。是否還有下一步動作不得而知,總之南淵三傻的日子徹底清凈了。


  清凈到程千仞快要忘記所謂的『守株待鹿』計劃。


  那天他夜不成寐,在識海中演劍,有些地方想不清楚,天色未亮便迫不及待出門,照例去荒林練劍。


  曉風殘月,學院大門初開,人聲寥落,空空蕩蕩。程千仞走在葯田間的鵝卵石小路上,忽見不遠處一道人影,轉瞬沒入林中。


  他感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卻沒想到竟是熟人。


  那個人還是藏書樓初見的模樣。


  「林師兄,叨擾了。師兄上次讓書給我,未曾正式道謝。」


  林渡之目光游移,似在確認程千仞身後有沒有其他人,很快鬆了一口氣,惜字如金:「不謝。有事嗎?」


  程千仞被一雙剔透明眸淡淡注視著,略感壓力。想起顧二的託付,只得硬著頭皮搭訕,沒話找話:「……林師兄報名雙院鬥法了嗎?」


  「沒有。」


  「林師兄需要一起報名的同伴嗎?」


  「不需要。」


  程千仞正想告辭,忽見對方握書的指尖極用力,微微泛白。


  原來很緊張啊。


  不禁笑了笑:「我在此練劍,是否會叨擾師兄?」


  「我會布隔音陣。」


  「……」


  好吧,學霸什麼都會。顧二,我儘力了。


  兩人各佔半邊林,互不干擾,程千仞一套劍訣練完,落葉蕭蕭,不知何時對方已走了。


  午飯時他告訴兩個狐朋狗友,徐冉比顧二還來勁:「好!捕鹿到了關鍵時期,穩住!」


  林渡之是個生活極有規律的人,一天的安排從晨讀開始,來的早走的也早。後來幾日,程千仞每天早起,趕去林間尋人,卻只打個招呼,說幾句閑話。


  直到林渡之已不再緊張,兩人見面可以輕鬆點頭致意時,顧雪絳出場了。


  顧公子換下絳紫色外袍,全套學院服一絲不苟地穿好,半挽半放的墨發束作髮髻。與程千仞平日打扮相同,完全是個正經人模樣。


  清晨林間霧氣瀰漫,林渡之餘光瞥見人影走近,以為又是程千仞來打招呼。等他抬頭,已被近身三尺之內,跑都來不及。


  顧雪絳就站在他面前,笑眼彎彎,歪頭看他,只喚了一聲「林醫師」。


  彷彿在說你跑啊,怎麼不跑了?

  「我不是醫師!」


  「林師兄?林師弟?」


  「……叫師兄吧。」林渡之退開兩步,渾身緊繃,神色冷淡,「你們認識,戲弄我?」


  顧二懇切道:「絕不是。是我想找到你,我們沒有惡意。」


  林渡之面無表情。


  顧二去拉他衣袖,語氣放軟:「你對他說真名,卻編假名騙我,我以為你只願意結交他那樣的正經學生……」


  林渡之甩開手,不為所動。


  顧二沒招了,只得嘆氣:「上次開的葯不頂事,疼的越來越厲害了。」


  林渡之面色一變,連聲喝問:「不頂事?你按時吃了?經脈斷口還在疼?百憂解戒掉了嗎?看你還帶著煙槍,定是沒戒!我說那是飲鴆止渴,里不信窩?!」


  顧雪絳暗笑,這人真怪,表面上什麼都不在意,卻對行醫救人有種古怪的執著。


  忽見他閉口不言,薄唇緊抿。神態與他說自己叫『林鹿』時一模一樣。


  於是顧雪絳問道:「里怎不索話咯?」


  林渡之瞪大了眼睛。


  顧雪絳笑了:「蓬萊話嘛,我也會,你看,我們交流沒什麼問題。」


  除過偏僻地區和魔族領域,大陸上都講字正腔圓的官話,方便溝通。即使南人口音溫軟,北人稍直硬些,也相差無幾。


  偏林渡之出身海外蓬萊島,一口鄉音難改。被人一路笑話到南央城,進學院后,已不願開口多言。他學什麼都快,唯獨說話,需要全神貫注才能發音標準,稍一放鬆,就錯得一塌糊塗。


  此時他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后輕聲問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麼奇怪?我主修課是『博物志』,各地風物都略知一二,蓬萊話哪裡奇怪了,程三的家鄉話才叫奇怪,全是聽不懂的詞!我給你學兩句吧……」


  顧雪絳當真學了兩句,大抵是『智障』『霧草』『六六六六』之類的。


  林渡之沒忍住,笑了。


  風聲乍響,落葉凌空飛揚,一道人影破風而至,穩穩落在他們身後。


  程千仞實在聽不下去了,抱劍現身。


  徐冉也從樹上跳下來。


  「徐大在啊?她還會說江州話呢,來,說句『智障』聽聽!」


  徐冉抄起刀要拍他:「你個記醬。」


  顧雪絳跳到林渡之背後,眼見不管用,轉身就跑。


  靜謐樹林頃刻間兵荒馬亂,雞飛狗跳。


  程千仞暗道糟糕,走到林渡之面前,十分頭疼:「他們倆……就是那副樣子,很抱歉,林師兄。」


  說罷端正行禮。林渡之伸手扶他。


  「顧雪絳從一位前輩手中得到一支金針,我與他曾親眼見到,那位前輩以金針暫續武脈,恢復修為。對他來說,這或許是個轉機。所以想請你幫忙看看。如果為難的話……」


  話未說完,對方扶他的手忽然收緊,急道:「那還等什麼?若是真的,何止是他的轉機,是醫道的重大突破。」


  ***

  醫館二樓,向陽的小診室光線充足,窗明几淨。


  兩人在桌前激昂地討論,有問有答,語速極快,不時伏案奮筆疾書,不時起身來回踱步,另外兩人坐在靠牆的矮凳上,面色茫然,仰臉看他們。


  程千仞頭腦發懵,看徐冉的樣子,似乎也是懵的。林渡之行動力太強,說一不二,說金針就要見金針。


  果然,徐冉碰了碰他胳膊:「你聽懂了嗎?」


  程千仞道:「沒有。」


  他因為練劍的緣故,穴位武脈早已爛熟於心,各種藥物名稱、醫典醫理,卻是一竅不通。徐冉武將世家出身,粗暴地接骨正骨不在話下,但也僅限於接骨正骨。


  桌上鋪滿顧雪絳從前畫的圖紙,紙上是些繁複墨紋。林渡之看完一張又換一張。


  程千仞在識海中演劍,徐冉四處打量診室的擺設。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聽到了能懂的部分。


  林渡之放下圖紙,感嘆道:「針上的微縮聚靈陣很巧妙,不需要施針者注入真元,是以被施針者武脈內殘留真元激發,便可引天地靈氣強行灌入經脈……我從前只想如何以藥物內調,使破碎的武脈復生,卻沒想過純粹外力施壓。這位前輩真是了不起!」


  「確實了不起,他……」顧雪絳突然語塞。


  林渡之追問:「他怎樣?」


  麵館老闆懶怠的癱姿浮現在顧二眼前,一時竟沒想出該怎麼誇,只說道:「他煮麵很好吃。」


  林渡之:「……」


  程千仞怕顧二尷尬,接道:「是挺好吃的。」


  徐冉不明所以,跟著點頭:「煮餛飩也好吃!好吃!」


  林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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