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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堂中故事講完, 喧囂暫歇, 席間酒盡羹殘,杯盤狼藉。


  鍾天瑜一行人醉醺醺地起身向外走, 恰好看見不遠處,另一間雅座走出三個人,其中一人身著學院服。店裡夥計正在一旁點頭哈腰地送他們。


  南淵院服像是某種易於辨識的身份標誌, 經常來城南吃喝玩樂的彼此都面熟。偶爾在酒肆花樓遇見了,還會打招呼。


  「那桌什麼來頭啊?看著眼生。」


  徐冉和顧二走在前面, 程千仞結了賬落後一步, 忽然感知到有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入道之後,各種感覺都變得敏銳。對方的打量雖然沒有明顯惡意,卻讓他不舒服, 於是本能地回頭望了一眼。


  原來是認識的人。


  他平靜地收回目光, 腳步不停,下樓去了。


  張勝意驚道:「怎麼是他?!」


  程千仞是他們班過得最寒酸仔細的人, 有人說他在一家麵館幫工,還有人撞見他跟賣菜小販討價還價。


  但自己剛才看到對方,只覺得很眼熟, 久久不敢確認。分明衣著樣貌毫無變化, 偏偏就是有哪裡不一樣了。


  有人問:「你認識的?」


  張勝意還未答,鍾天瑜冷哼一聲:「看他們能得意到幾時。」


  說罷甩袖便走,一行人忙不迭追上去。


  演武場之戰,不僅沒讓花間雪絳下跪道歉,自己還跌了面子,鍾天瑜心中鬱氣難消,選的副課也不願去上了。


  對方從前耀武揚威令人羨恨,現在武脈廢了,成了廢人,憑什麼還能過得好?


  不止他,許多知道顧雪絳身份的春波台學子,都有類似想法。只是畏懼花間家聲威,不敢出頭,最多背後酸幾句。是故鍾天瑜剛來,就有人給他遞消息,挑唆他去西市書畫攤找人。


  眼看兩次不成,鍾天瑜正為此氣悶,少不了上前湊趣的人:「願獻計獻策,為鍾少爺分憂解難。」


  ***

  南淵三傻向城東走去,把車水馬龍的繁華夜市拋在身後,喧囂漸遠,轉入老街長巷,四下里只有呼呼風聲。


  白日是沉悶陰天,入夜後起了風,吹得枝葉簌簌,煙塵迷眼。


  徐冉抬頭,蒼穹如潑墨,濃雲遮蔽月色,星星也不見一個。


  「不會是要下雨吧?咱走快點。」


  顧二想了想:「按南央的氣候,春夏換季要落一場大雨。雨過天晴,就是夏天了。」


  徐冉又問:「我們以後是不是要吃學院大灶了?」


  話題跳躍之快,令其他兩人猝不及防。


  一時沉默無言。


  逐流沒了,程千仞東家的麵館也沒了,南淵三傻面臨最殘酷的吃飯問題。


  程千仞:「不用。帶你天天飛鳳樓,頓頓紅燒肉。」


  東家給的二百兩、房契地契青玉璧、家裡壓箱底的四十兩。現在他孤家寡人一個,還要這麼多錢做什麼?不如給朋友買肉吃。


  徐冉很感動:「好兄弟!」


  顧二嫌棄她:「那種油膩的東西有什麼好吃的,連吃半月你就膩了。」


  徐冉:「沒有品位,不懂生活。」


  顧二覺得很荒唐:「你居然說我沒有品位?」


  兩人懟了一路,在程千仞家門口分道揚鑣。平時擺擺手轉身就走,今天卻認真道:「你早點睡」「明天見」。


  程千仞知道這是他倆擔心自己:「我沒事,快回去吧,等會真要下雨了。」


  打開門鎖,小院漆黑寂靜,再沒有暖黃燭光透光窗紙,再沒有人出來迎他。


  程千仞點上燈台,打一桶井水,洒掃庭院,整理后廚。進屋又看見一堆被血污弄髒的衣服,有昨晚的,也有今天下午出門前換下的,統統洗乾淨晾在院里。


  他像往常一樣,做著最瑣碎的事,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


  忙完坐下,想起該看看修行方面的書,於是去逐流屋子,將書卷搬到自己房間。


  搬家的念頭終於抑制不住。他實在不想住這裡了,到處都是避不開的回憶。這太殘忍了。


  去住客棧也好,有個能睡覺的地方就行,不需要有家。


  程千仞揉揉眉心:「早點習慣,別他媽瞎矯情。」


  攤開書冊,逼自己沉下心去讀。


  給逐流準備的基礎入門,不外乎《引氣道》、《太上氣感》之類。


  有了修為,耳聰目明,似乎腦子也比以往好使,他從經脈穴點陣圖解開始看,讀兩遍就能背記。看到如何冥想打坐,感知天地循環的氣息,從中分辨靈氣,完成踏入修行門檻的第一步,引起入體。


  一邊試圖引導真元,從紫府升起,途徑每條武脈,完成一次大周天循環。


  程千仞閉著眼,試了幾次不成,默念書中「摒除雜念,凝神靜氣……」,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紫府處感到微弱的熱意,隨著他的心神牽引,越聚越多,像是有火焰燃燒。


  就在他要忘記周遭環境,漸入佳境之際,轟鳴乍響!


  「轟隆隆!」驚雷滾滾,震徹天際。


  程千仞睜眼,胸中泛起一陣難言的煩惡。起身推門,狂風灌入,沙塵混著雨水撲面迎來。


  剛打掃乾淨的院子狼藉一片,落葉紛飛,搭在繩上的白袍滿是泥灰臟污。


  他拿起衣服,又狠狠扔在地上:「智障傻逼!明知道晚上要下雨!為什麼洗了晾外面!活該你傻!」


  為了教養弟弟戒掉的髒話,都在今夜重現。


  雷鳴之後,雨勢驟急,寒風凄厲。


  雪亮的電光劈裂黑夜,映亮程千仞半邊面容,猙獰如惡鬼。


  「你說!老子造了什麼孽!為什麼讓我來這裡!」


  他站在傾盆大雨中,仰起臉,雨點狠狠砸在身上,渾身濕透。


  「現在逐流也沒了!我他媽到底做錯了什麼!」


  不夠努力嗎,不夠拚命嗎,不夠小心翼翼嗎?!


  對命運惡意的怨恨、對自身無能的憤怒,所有壓在心底的激烈情緒,在這個春夏交替的雨夜,一齊爆發。


  他破口大罵,罵天罵地!漫天神魔,佛祖道祖都罵了個遍!


  大雨洗刷天地,雷聲蓋過他的聲音。


  沒有人回答他。


  卻有人能聽到。


  「現在的年輕人,口無遮攔,一點敬畏也沒有。你為什麼讓我看他?」


  被雨幕籠罩的藏書樓,愈發顯得高大巍峨,獨傲天地。頂層燈火搖曳,滿地蓮花燈台,像是閃爍的星河。副院長與院判站在窗邊遠眺,目光落在黑暗的雨夜。


  他們看著那個孩子罵天地,尤不解氣,又拔劍出鞘,狠狠劈斬,亂砍一氣。勁氣縱橫,劍鋒割裂雨滴。


  胡易知只是搖頭嘆息:「一生之禍,自此而始,自此而始啊。」


  ***

  夏天的雷雨,來得快去得快。


  程千仞在鳥雀清鳴中醒來。


  天光微亮,東方泛起魚肚白,愈往西去,冰藍漸深,未褪的夜幕中綴著半牙殘月。


  正是晝夜交替。


  他站起身,活動下略有僵硬的筋骨。小院近乎全毀,地上劍痕遍布,正對巷子的院牆塌了半人高的豁口,槐樹被攔腰砍斷,壓在井口,枝葉四散。


  劍在不遠處。


  程千仞心想,幸好沒來得及學會掌握真元、發揮修為,不然鄰居該報官了。


  不,或許已經報了,誰知道昨晚自己瘋成什麼樣。管他呢。


  他搬開槐樹殘枝,打水洗臉。脫下濕透的衣服,找出最後一身乾淨院服換上。


  院牆塌了一半,門鎖形同虛設,他隨身帶上所有銀票銀錠,其他也懶得管。


  朝陽大放光彩,千萬縷金色光線,穿透雲層。


  程千仞背著書簍,腰間佩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他今天來的稍晚,先生雖沒到,學舍里已經聚了不少學子。


  最近雙院鬥法報名開始,大家都在聊與之相關的話題,拉人組隊、複習近況、買書借書,還有各種『獨家消息』。


  忽而談笑停下,有人走到他前面,揚了揚下巴,問道:「昨晚在飛鳳樓的,是不是你?」


  程千仞剛翻開書,聞言抬頭,淡淡看了對方一眼。


  這一眼讓張勝意無端心悸,暗惱自己多事,為什麼非要問一句。但是跟班們都在身後看著,怎麼能輸了氣勢?

  剛才聊天時還說起,『昨晚遇見程千仞,好像變了,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對方素來膽小怕事,是個被人罵到眼前也能忍的懦弱性子,一夜之間能有多少變化?這樣想著,他伸手就去打程千仞肩膀:「喂,我在跟你說話,聽到……」


  指尖還未碰到對方衣料,『沒有』兩字還未出口,一股巨力襲在心口,頃刻眼前一黑,背後劇痛。


  眾人只見張勝意被高高掀飛,砸在後排桌子上。桌面書本雜物嘩啦啦滾落一地。


  程千仞一根手指也沒有動。


  滿室學子被這變故嚇傻了,空氣凝固。


  還是張勝意見多識廣,最先反應過來,面色慘白,顧不上疼痛,驚呼道:「你怎麼成了修行者!」


  尖利的聲音響徹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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