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二更
一室幽暗, 唯有月色入戶。
身邊弟弟呼吸沉穩綿長, 到底是小孩子,疲累了渴睡, 一會兒就入眠。程千仞依然雙眼圓睜,毫無睡意。
對方會不會是看逐流資質好,想要騙走, 聽顧二說過,世家裡有把人洗去神智, 做成傀儡的禁術。
他很快否定了, 如果是那樣,大可直接搶人,越快越好。等自己回來, 已經看不到逐流, 尋都無處可尋,線索全無。為什麼要冒險留在南央城, 為什麼要給逐流下跪?
只要弟弟乖巧可憐地看著他,程千仞的判斷力立刻為零。現在仔細想想,太多疑點了。
還有這副身體的原主……是家裡得罪了大人物, 不得不將他藏匿, 好留下一絲血脈?或是犯了大錯,卻罪不至死,便被封印武脈和記憶,拋在邊境,讓他自生自滅?
自己未來到底要面對什麼。
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像匪夷所思的詭譎夢境,令程千仞頭疼欲裂。
他小心翼翼地披衣起床,沒有驚動熟睡的弟弟。拿起桌上舊劍,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枝丫間的月色更亮,照的院中一片空明,如水銀瀉地。他聽到遠處傳來三更天的打更聲。
忽然輕聲道:「出來吧。」
一道黑影跳進院牆,落在他面前。
程千仞記得,正是剛才給逐流回話的那位。
他這次其實毫無所覺,只作試探。沒想到還真的有人沒走。
是不是說明對方修為遠勝自己,所以無法感知到?
對方壓低聲音,似乎在顧忌房間里睡著的那位:「我想跟閣下談談。」
「談什麼?不請自來是惡客。」
對方被噎了一下,顯然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我們沒有惡意,是來接主子回去的。」
「說接就接,當年為什麼丟下他?」
那麼小的孩子,如果不是被他撿到,很可能早就死在東境了。程千仞勸自己冷靜,好好說話,多得到一些有用信息。但與逐流有關的事,他總是無法沉穩。
「不是丟,這些年一直在找。他的重要程度,你很難想象。只是我不能說得更多。」
此事牽連甚廣,家族只敢暗中探查,然而最近局勢愈發危急,已至刻不容緩的地步,才決定冒著走漏消息的風聲,請其他推演師來。
按理他什麼都不該說,但就現在情況來看,不得不說服這個人。
「首輔遠行五年不歸,朝局不穩,黨爭愈烈,家族需要……」
程千仞道:「我不在乎這些。」他眉眼間儘是漠然,「我只在乎逐流能不能過得好。」
眾生皆苦,與我何干?
***
顧雪絳得了寧復還的金針,夜裡挑燈將針上符文畫下來,心中思慮萬千,四更天才去淺眠片刻。
清早出門神思恍惚,竟然看見像程千仞的人影,站在他家門口。
「真是奇了。」走上前碰了一下,人影沒散,他猛然跳開:「誒呀,還真是你!」
一聲不吭杵在門口,讓人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程千仞是通宵沒睡,但以他現在的修為境界,精神強於普通人,一夜不眠也抗的住。
他開門見山:「問你點事,關於朝歌家,你知道多少?」
顧二掩嘴打哈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程千仞不答,他也不追問:「走吧,邊走邊說。聖上少年時肅清異己,壯年時推行『居山令』,逼的七大宗門遠離朝堂權力核心,集權於一身。年歲漸老后,沒有了諸事親斷的雄心。便開始放權,皇都四大貴姓,由此而興。」
「再後來,聖上老得糊塗,我進宮時,還被他拉著手聊天,說要讓我繼承大統。天下多少大事,有這樣的帝王,為什麼還沒亂起來?」
「因為首輔大人在。統管三司,權傾朝野。你知道首輔姓什麼?」
程千仞聽了一堆與他問題無關的事,訥訥道:「不知道。」
顧雪絳終於說到了點子上:「他姓朝歌。」
「其餘三家力量再強,都比不上一個首輔,只要他在,朝歌永遠是四大貴姓之首。」
「他們家孩子多嗎?」
顧雪絳聊得開心,也不在意他這問題有點奇怪:「我還姓花間的時候,不算旁支,嫡庶加一起,我有二十多個兄弟姐妹,根本認不全。其餘兩家,比我家只多不少。只有朝歌家,功法清心寡欲,子嗣單薄。據說首輔大人就是出於這個原因,才培植了朝歌十衛。」
「朝歌十衛?」
「嗯,一共十個人,跟鍾十六那種劍侍不一樣,都是在軍部有官職的……你今天怎麼回事?以前都不喜歡聽這些啊。」
「好奇……幫我給先生請個假,就說我病了。」
兩人走到街口時,天光未明,顧雪絳起的早,只因家中不開灶,要去早點攤吃飯。去晚了沒位子,還得排隊。
街邊攤位剛擺好,蒸籠一開,熱騰騰的白霧混著香氣飄散在晨風中。
顧雪絳買了灌湯包和八寶粥:「你確定要請假?軍事理論基礎課,扣分很厲害的。」
程千仞心不在焉,應道:「請吧。」
換了平時,顧雪絳肯定會多想,但現在他心思都在金針上,只以為程千仞需要一點時間,接受昨晚的變故。
「那成。你吃嗎?」
「不吃。我回去了。」
程千仞走在空蕩的長街,曉風殘月,晨鳥啼鳴。
隨著各類早點攤子陸續擺出,漸漸有了人聲。清晨里逐漸蘇醒的南央城,還是熟悉模樣,就像逐流和他剛來時看到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似乎想了很多事,走了很長的路。又似什麼也沒想清楚,轉眼就到家門口。
在腦海中響徹通宵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能給他什麼?就算攢夠入院束脩,沒有丹藥,沒有靈石,比得上他家中萬分之一嗎?難道要他蹉跎天賦,跟著你受苦?」
另一道聲音惱羞成怒:「我不管,是我撿到他,我養大他,他跟我姓,命都是我的!以後的事,我們兄弟兩個一起扛!」
「你能扛什麼?連這副身體原主的來路都不知道,若明天有人上門尋仇,要讓逐流跟你一起死嗎?」
另一道聲音蠻不講理:「一起死就一起死!他是我弟弟,憑什麼不能跟我一起死?!」
「那些人你怎麼對付?你要跟世家對抗,哪裡能讓你們過太平日子?」
「逐流是當事人,尊重他的意願,他自己說了不願意走!那就不走,什麼朝歌,什麼貴姓,都見鬼去。大不了我帶他跑路。」
「他年紀小不懂事,讓吃飽飯就知足,你現在帶著他亡命天涯,等他長大,不會怨恨你?」
昨晚程千仞自問自答,近乎崩潰,還是以拖延告終:「再等等,晚上不清醒,不能做決定。」
今天他突然明白,多拖延一刻,便是成倍爆發的逃避情緒。
程千仞站在家門口,怔怔看著破舊的木門。
忽而『吱呀』一聲門開了,逐流探出頭:「哥哥,剛去哪裡了?我正要出去找你。」
逐流拉他進來:「請假了也好,昨晚都沒睡好。好好休息一天。我們先吃早飯。」
程千仞坐在飯桌前。逐流從廚房端出米粥饅頭、幾樣小菜,給他擺好碗筷,跑進跑出,忙裡忙外。
他看著孩童的側臉,眉眼靈秀,皮膚細嫩,好看的不得了。
長大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個頭一定比哥哥高,模樣也更俊美。會不會還是這麼乖?
不會了吧,長大了就要沉穩老練,一定很招姑娘喜歡。
他該有最好的人生。
比學院里那些恣意瀟洒的同窗,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