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謀生
「怎麼還在下啊,沒完沒了。」
南央城的綿綿春雨,從昨晚開始落,現在也沒停。整座城都泡在朦朧水霧裡,人也被泡得筋骨酸軟。
學院下課時一片傘海,本就擁堵的路段更是挪不動步。誰的油紙傘磕了誰的頭,誰踩水濺濕誰的學院服,亂糟糟好一通抱怨與賠禮,合著池塘里的蛙聲,聒噪極了。
太液池小洲上的白鷺不知飛去何處,藏書樓外的桃花被一夜風雨吹落,只剩芭蕉葉翠得發亮。
程千仞下課後逆著人流登樓,如約來到四層,卻聽外借處的婦人說:「他今日有事來不了,把書留在我這裡了。」
程千仞謝過對方,將書揣進懷裡。
飯後送走朋友,他掏出書來。
學院藏書樓里都沒有第三本,不知那位執事是從哪裡找來的,翻開時尚能聞到油墨香,似是新印。
他看著這本,直覺與昨天看到的不一樣。卻因為《梅花易術》內容晦澀,記憶困難,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不太一樣。
要不然明天再去跟原本對照一遍,總不能讓逐流預習假書吧?
想到這裡,年輕書生親切溫和的笑意驀然浮現在腦海,程千仞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實在小人之心,辜負對方拳拳赤誠。
下午又是『軍事理論基礎』那門副課,放學時天色昏沉,雨竟然越下越大。
程千仞回家取了舊劍,換下濕淋淋的外袍,就要往西市趕。
逐流拿布巾擦拭他滴水的發梢:「一直在下雨,應該沒什麼生意,要算的帳不多,哥哥明天再去吧。」
程千仞對他笑了笑,撐傘出門:「不行,該去的日子就得去,丟了這差事,上哪兒再找這麼好的。乖,晚上回來陪你讀書。」
程千仞帶著一身氤氳水汽走進店裡。撣撣衣袍,將手上竹骨傘收起,與舊劍一起靠牆放好。
雨天果然生意慘淡。不大的店面空蕩蕩的,他東家把櫃檯后的搖椅搬來門口屋檐下,人就懶洋洋地癱在上面。目光放空,似是在看檐下雨簾,又在看石板微凹處的積水。
程千仞與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掃一眼:「來看賬了啊。」
聲音都是有氣無力的。
程千仞向長街斜對面望,南邊十餘丈遠,支著一張巨大的油紙傘,傘下就是顧雪絳的書畫攤。隔著雨幕,隱約能看到顧公子斜斜靠在一張圈椅上,手裡端著茶壺。
他又看看門口的東家。嚯,西市兩癱,相映成趣啊。
不過顧二居然沒在家睡覺,還冒雨出攤,看來最近是有些拮据了。
忽聽東家道:「今天沒幾筆記賬,早點回去吧。」
程千仞還是站在櫃檯后打起算盤:「沒事,我查一下到期的賒賬,給你列個名單。」
東家淡淡應一聲:「好吧,隨便你。」
程千仞一直很不解,東家這種散漫性子,是怎麼把店開下去的。
在他來之前,這裡沒有賬本,收了錢就往櫃檯后的匣子里扔,要買菜買面時拿錢就用。鄰里街坊誰想賒賬,東家嘴上應一聲,說知道了。至於記不記得住,能記多久,那就隨緣分了。
程千仞問起時,他連賺了虧了也說不清楚。
「記賬幹嘛,太麻煩了。」
「那我給你做張表格,你畫線就行,隔天我來算一次,錯不了。」
程千仞做了整整一本表格,陽春麵、酸湯麵、紅油抄手各佔一欄,每買一份就記一筆,畫『正』字。經常賒賬的名字也列出來,誰賒了就在誰的名字後面畫圈。每賒五文錢畫一個圈。
至於他說的賒賬超過五日記利息、兩日內還賬有折扣之類,東家根本沒興趣聽。
程千仞來后,還負責採買,反正家裡有四張嘴要吃飯,平時買的東西就多。連帶店裡的一起買,商販樂意,還會讓他幾文錢。
這樣店裡的帳也算得清楚明白了。
至於被同窗們多次瞧見他穿著學院服出入米面油鋪,跟買菜的小販討價還價,稱兄道弟,更加不待見他。背後罵他「真是丟學院的臉。」
程千仞只當沒聽到。
他每兩周大清算一次,報盈虧。東家卻不太上心,說的最多的就是「隨便你。」
但他做得很開心,畢竟每月能拿三兩銀子,足夠他跟逐流吃喝不愁。
程千仞列好名單,揉揉僵硬的膀子,活動筋骨,只見東家還在門口的搖椅上癱著。
連姿勢都沒變過。
他去后廚燒水,想泡壺茶。碳爐還沒徹底冷,煮水時突然想起了剛來這裡的事。
「在下姓程名千仞,是南淵學院弟子,主修『算經』,請問您這裡招不招賬房先生?」
城南的大商鋪,都有用了幾十年的老帳房,看他是學院弟子,才客客氣氣送他出門。西市儘是些小本生意,老闆和夥計兩個人就夠了,多招人還得多付工錢。
程千仞被拒絕了一天,四處觀望,確認街尾這家麵館沒有夥計,只有老闆一個人。
小門面,街邊擺四張桌,店裡四張方桌。
老闆出來給街邊的客人端面,他便跟上去見禮,緊接著介紹自己。
老闆轉回櫃檯后,往搖椅上一坐:「小孩兒,我勸你現在還是好好讀書。」
程千仞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劍眉斜飛,眼尾長而下垂,下巴冒著青黑胡茬,頭髮胡亂束起,粗布麻衣袖子挽起一半。
白糟蹋一副英俊相貌。
程千仞只當沒聽出他話里拒絕之意:「我不止會算賬,經營之道也略通一二;還會做飯,廚房裡也能打個下手……」
店裡突然有人吵起來。似是外來的修行者,不太懂南央規矩,與普通人發生衝突。
男人垂著眼,沒看他也沒看吵架搶座的人,不知道在沒在聽。
「啊!死人啦!——」
驚呼乍起,客人們爭先恐後向外跑。凳子翻倒,碗筷打碎一地。
程千仞聞聲看了一眼,那人胸口被砍刀貫穿,鮮血汩汩,一瞬間死得透透的,殺人者跑的不知所蹤。
見眼前人沒反應,他繼續說:「平時您要是忙不過來,我也可以在後廚……」
男人突然打斷他:「你不怕?」
程千仞怔了怔,這才想起來,這裡是太平的南央城,生死是天大的事,而他這樣的年輕學子,怎麼都該大呼小叫一番。
哎,現在喊也來不及了。
「我,我是東川人,邊境亂,見得多了,不怎麼怕。」
說得直白點,過往的經歷讓他變得冷漠,不關心這個世界,只關心自己身邊的人。一條生命在他眼前流逝,他最多嘆息一聲。
沒想到對方好像對東川很熟悉,順口問下去:「東川哪裡人?
「滄江烏環渡。」
「看你身板,十七八?在烏環渡,怎麼謀生?」
「我做一些江上的營生。」
他答的快,怕對方誤會自己做過盜匪,畢竟那地方盜匪最多。
男人有了點興緻,終於正眼看他:「捕魚?織網?」
程千仞含混道:「空閑時也會做這些……」
男人追問:「那你主業做什麼?」
程千仞覺得他語氣像面試官,給人一種答完問題,就能得到這份工作的錯覺。
他老老實實道:「撈屍。」
他穿來之後,從原主那裡繼承了這份謀生手藝。『撈屍』是文雅說法,說的準確點,叫『賣屍』。死者家人來尋屍首,雙方講好價錢,先付一半定金,撈屍人划船到江心,腰間綁著帶鉤子的長繩潛下水去,找到屍體就鉤起來,拿繩子綁在船上,再往岸邊拖。
死在江里的人,死法千奇百怪,商船遇難或者意外溺水都算好的,只是鼓眼吐舌,泡發后漲成原本的兩倍大。卻還有被盜匪殺害之後拋屍江里的,便時常會撈到斷肢、軀幹、頭顱等等。
程千仞剛開始連膽汁都吐得乾淨,後來也能面不改色給屍體清理淤泥了。
這活兒危險又晦氣,冬天沒生意,夏天屍體易腐爛,可是來錢快。
除了做盜匪,就它來錢最快。
程千仞回答完有些忐忑,直到男人說:「哦,你留下吧。」
南央城的小麵館里,血流遍地。在官差趕來之前,他們終於完成了這場對話。
雨勢漸小。程千仞端著粗瓷碗走到門口,清亮的茶湯冒著白色熱氣,轉眼被寒風吹散。
他將茶壺放在搖椅邊:「東家,喝點熱茶。」
「多謝。」
程千仞指指對街:「我給朋友也送一壺?」
看見了嗎?就在那邊,你的癱友。
「隨便你。」
程千仞撐傘走進凄風冷雨里,對臉色蒼白的顧二道:「喏,給你換壺熱的。」
顧公子雙手接過,立刻用看親爹的目光看他。
「喝完把壺送回來。」
顧公子捧著茶壺暖手:「其實不用,天晚了,誰來畫像也看不清,我都打算收攤了。」
正說著,一片陰影遮住光亮。
有人走進顧二的油紙傘下,坐在了他們對面。
來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