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號碼
不久, 教育局下來兩個人, 到學校走訪, 跟校長詢問了唐頌平時的表現,又跟老師們一一調查。那時楊鑫趴在教學樓陽台上, 看校長、好多老師, 還有教育局的人都在操場上說話。不一會兒,班主任上來了,招招手叫她:「楊鑫,你過來。」
班主任把她拉到樓梯口, 悄悄告訴說:「待會教育局的領導要找幾個學生談話,問唐老師的事, 你機靈,待會就你去。千萬注意了,他們問你什麼你都說沒有,不知道的問題就別亂答, 說話過過腦子, 要是答錯了一句, 唐老師就要倒霉了。」
楊鑫趕緊點頭:「哦哦!」
「千萬記住了啊, 不該說的話別瞎說。」
楊鑫說:「好。」
第三節課, 楊鑫果然被叫到辦公室去了。
老師們都走了, 辦公室只有兩個領導。都是男的,模樣倒是和藹可親, 見了楊鑫便向她打招呼, 笑說:「小朋友這裡坐, 不要怕,只是隨便聊幾句。」
楊鑫坐下了,一個男的還給她倒了一杯水。
「小朋友,念幾年級了?」
楊鑫說:「初一。」
對方笑說:「初一,唐頌是教過你的嗎?」
很快就入主題了。
楊鑫說:「唐老師教音樂美術,一周兩節課。」
對方笑說:「他課上的怎麼樣?」
楊鑫說:「很好的,全校都知道,他很有才華。」
「他打過你們嗎?」
楊鑫搖頭說:「沒有,唐老師罵人都不罵的。他脾氣很好,對我們很好。」
楊鑫感覺這問題一點都不難嘛,哪有班主任說的那麼糾結。
對方又問:「你去過唐老師宿舍嗎?」
楊鑫心一咯噔,頓時感覺有坑。
她要回答去過還是沒去過呀?說沒去過明顯是撒謊。說去過,萬一讓領導誤會了唐老師怎麼辦!
她頓時被難住了。
「別怕。」
對方一邊做筆記,一邊微笑著徐徐善誘:「你說實話就行,沒關係。」
楊鑫心裡糾結了一會,猶猶豫豫地說:「去過。」
她看到對方將她的話一字不落地記了下來。
她想了一下,又說:「不過……」
「不過什麼?」
楊鑫說:「我只是去看唐老師彈鋼琴畫畫。」
「他教你彈鋼琴畫畫嗎?」
楊鑫點頭:「嗯。」
對方繼續問:「他是怎麼教的?有沒有觸碰你,或者讓你坐在他身邊,摸你的手?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止?」
楊鑫被這問題問的頭皮發麻,隱隱有點噁心了。她皺著眉,搖頭說:「沒有的。」
她感覺這種問題是對唐頌的侮辱和褻瀆。她替唐頌委屈難堪,說:「有學生在宿舍,不管男生女生,唐老師從來不關門的,總是把門打開,誰經過外面都能看見。每次天黑我想多玩一會,他都催我走,讓我明天再來。只有我去他那最多,別的同學只是偶爾去,我天天去。」
教育局那人便笑了:「你為啥要天天去?」
楊鑫說:「我想看唐老師畫畫。」
「你認得陳樺嗎?」
楊鑫點點頭:「認得。」
「她常去唐老師那嗎?」
楊鑫搖搖頭:「沒有,她還沒我去的多。」
「聽說她以前給唐頌寫過情書。」
楊鑫說:「還有錯別字呢。她趁唐老師不在,塞在唐老師辦公桌。唐老師教音樂,不坐班,沒看到,被打掃衛生的同學看到了,拿到教室里傳。她就再沒寫了。」
總共問了幾十個問題,楊鑫一一答了,最後那人合上筆記本,蓋上鋼筆笑說:「好了,問完了,你回去教室上課吧。」
楊鑫也不知道結果如何,有些擔憂問道:「唐老師會不會有事呀?」
領導和藹說:「還不清楚,等處理的結果吧。」
出了辦公室,楊鑫看到唐頌站在教學樓下,和一個朋友辭別。楊鑫下樓去找他。
「唐老師。」
唐頌見了她微微笑:「還不去上課呢。」
楊鑫說:「剛才那兩個領導叫我去問話了。問你的事,我也不知道說的好不好。」
唐頌說:「沒事,不要緊了,我的辭呈已經批了。」
楊鑫失落地想:唐老師要走了。
他要出國,他再也不會回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好像花兒要凋落,人終究也是要散的。他們不是親人,也不是戀人,散了也不會再聯繫。多麼捨不得啊。
「你什麼時候走呀?」
唐頌說:「這周搬東西,下周就不來了。」
楊鑫低著頭,糾結半晌,小聲說:「要是以後我能出國留學,我就去找你。」
他那個時候會不會已經結了婚,會不會早已經忘了她呢?她不知道,她多想跟他走啊。反正她爺爺也沒有,爸爸媽媽也沒有,她在這世上孤獨一人。可她知道唐頌不會帶她走,唐頌也不要她的。
「說不準的,興許那會我早就不在俄羅斯了。」唐頌見她傷心,安慰道:「看緣分吧。」
楊鑫眼睛已經紅了,淚珠子在睫毛上搖搖欲墜。她低著頭不敢抬,怕被唐頌看見。
然而唐頌已經看見了。
孩子的心像水晶玻璃一樣脆弱透明,他有點心疼,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
從襯衫胸口取出一隻鋼筆,他輕聲問楊鑫道:「你有紙嗎?我給你寫個電話號碼吧。」
淚水低落在腳前,她使勁忍住了繼續要湧出的眼淚,努力點了點頭,哽咽說:「有,唐老師你等等我,我去教室里拿。」
唐頌說:「去吧。」
楊鑫飛快地奔回教室,從作業本上撕了一張紙。下課時間,學生們都聚集在陽台,大家看到她剛在下面跟唐老師說話,又是拿紙筆的,一群男生就謔笑起鬨:「哎喲,唐老師還給你留號碼呢,你們是什麼關係呀。不會是談戀愛吧。」
「唐老師都沒給別人留號碼,為啥單獨給你留呀。關係不一般咯。」
她不理會眾人的玩笑,咚咚咚跑下樓,生怕錯過了。她氣喘吁吁地將紙遞給唐頌,同時伸出手掌當墊子。唐頌就著她手寫下號碼,說:「你要是有事情,以後可以打我這個電話。不過我下半年要出國了,家裡只有我弟弟,電話可能會接不到。但號碼一直在那,是家裡的號,不會換的。」
楊鑫說:「好。」
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和唐頌告別的場景。她要向他表白愛意,順便投進他的懷裡痛哭一場。他會溫柔的抱著她,親吻著她的臉頰安慰,說:「我也愛你,我等你長大。」這樣她就快樂了,她的人生就完美了,她便有數不清的勇氣去接受一切生活的痛苦和考驗。然而現實是如此的倉促和潦草,唐頌收起鋼筆,抬手看了看錶,著急說:「我得走了。」
「我今天要搬家,還要去做離職交接,另外還有一份檢查沒寫完,我得趕時間了。你也快回教室吧。」
楊鑫痴痴說:「唐老師再見。」
唐頌擺擺手:「再見。」
楊鑫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想:他要走了。
再也沒有唐老師了。
他是絢麗的煙花,是苦難予她最甜蜜的獎賞,是少女成長的厚禮。而今煙花墜落,獎賞和禮物也化作了繽紛的紙蝴蝶,飄啊飄的飛走了。漂亮的禮物根本就不是她的,只是擺在她眼前,讓她羨慕羨慕,就像哄小狗兒一樣,然後那隻手就把它端走了,還擠眼吐舌地嘲笑她:「想要吧?想要吧?就是不給你,就是不給你。」
什麼好東西,看看就得啦!想想就得啦!哪能真的給你呀。你看看你,幼稚的臉,幼稚的心,從頭到腳寫滿了無知和貧乏,你憑什麼得到禮物呀。
根本就是在做夢!
可她捨不得呀!
她不甘心,不甘心和唐頌就這樣草草分別。她想見他,和他單獨告別,不以老師和學生的名義,而是以別的。別的什麼呢?她也不知道,除了老師和學生,他們之間也沒有別的了呀!
在唐頌離校的一星期後,她拿著那張電話條子,撥通了唐頌家的電話。很快,電話被接通了,是唐頌:「喂。」
他聲音有點冷峻了,好像不歡迎來電似的。她知道是自己太敏感。唐頌都不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怎麼會不歡迎呢。
嗯。
唐老師在家裡呢。
他家在縣城,離小鎮有點遠,總不能讓別人特意回來一趟見自己吧。
那麼,唐老師,我來見你吧。我用零花錢,買一張車票,到縣城來見你一面。我有話想對你說,或者,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電話那頭無聲許久:「喂?」
她嚇了一跳,才反應過來自己只是腦子裡在說話,實際並沒有張嘴呢。然而她的嘴已經張不開了。
「喂?喂?」
她定了定神,放下聽筒,低頭掛了電話。
「小姑娘你沒說話呀,還浪費一塊錢。」雜貨鋪老闆一邊給她找零錢一邊說,順便贈送給她兩個泡泡糖。
楊鑫說:「謝謝。」
她拿了泡泡糖,轉身走了。
電話再次響了。
這回是雜貨鋪老闆接了起來:「這是公用電話。」
那頭唐頌點點頭:「知道。」
他問道:「老闆,剛才打我電話的是誰呀?」
「一個小姑娘嘛!十二三歲,長得挺乖的。你們沒說話呀。」
唐頌說:「她還在嗎?你讓她聽電話吧。」
老闆望街上一瞧,見那小姑娘已經走遠了,大聲喊:「小姑娘,小姑娘,喊你接電話!」
楊鑫回過頭,看到是剛才那電話鋪子。
老闆指了指話筒:「你的!」
她心噔噔地跳起來:電話。
她愣了一下,趕緊搖頭:「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呀!剛才打過去的,那個男的,回過來了。」
她好像話筒對面的是一隻會吃人的野獸,直朝她撲過來。她搖搖頭,轉身拔腿飛奔起來。她拼了命地跑,心驚肉跳,魂飛魄散,把電話鋪遠遠甩在身後。
電話鋪老闆不高興回道:「那小姑娘走啦!我叫她了,她不接電話!」
唐頌的語氣頓了一下,彷彿有話要說又未說出口,最後感激了一句:「那謝了。」
「不謝!」
她一口氣跑到江邊,爬上礁石,風迎面吹來。
江上有很多船。聽說這條江是匯入長江的,那頭接的是重慶,可以順著長江一直到滬。這麼大的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翻山越嶺要走多久啊?卻被一條長江貫穿,多麼的偉大!她真羨慕水啊。她羨慕江里的水,羨慕天上的風,無拘無束,自由,永恆,今天在東明天在西,誰也抓不住它。她想變成水。
她想象著自己的身體也投入到這激流中,一直漂啊漂,漂過重慶,江蘇和上海去。說不定還可以經過南京長江大橋呢。
然後她就可以見到爺爺了。
「小姑娘,不要站在礁石上呀,危險呀!」
碼頭上有人喊。
她心想:可以跳下去嗎?跳下去真的能到南京和江蘇嗎?不行呀!她突然想起了,有三峽大壩呢!等她漂到三峽大壩,就被大壩給攔住啦。她聽說,長江里有很多屍體。因為總有人跳水自殺。不管哪裡死了人,也總會被大水衝到長江去,所以長江里聚集了很多人的冤魂。如果她死了,就是那其中的一個呢。她還可以跟那些冤魂聊聊天: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怎麼死的呀?幹嘛想不開呀?人家問,你小小年紀,幹嘛想不開呀,她就回答他們說:我沒有想不開呀,我只是想當水神!民間說,跳江死了的人,如果有冤情,被長江里的龍王看上了,說不定就選她當水神。當了水神,她就有無邊的法力,就不怕三峽大壩啦。
一個老奶奶爬上礁石,用力攥著她手:「小姑娘,不能站在礁石上呀!礁石上危險呀!你看這腳下浪多大。」
這個老奶奶有些熟悉。楊鑫經常來江邊玩,就看到她在這附近轉,有時候手裡拿個蛇皮袋,撿塑料瓶子,撿礁石間的垃圾。她經常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小男孩生的特別漂亮,粉粉嫩嫩的,乖巧不已。楊鑫聽說那小孩不太正常,好像有自閉症什麼的,怪可憐。聽說她家裡沒人,就一個孤老太婆,和一個小孩子,靠撿垃圾維生呢。
今天沒有小男孩,只有一個老奶奶。
楊鑫看她渾身黑,黑衣服、黑褲子黑布鞋,瘦瘦癟癟的,頓時想到了黑無常。難道因為她剛剛想到了死,所以黑無常就找上來了?還是她現在已經死了?
她大白天感覺背里一陣陰風:「奶奶。」
老奶奶說:「小姑娘,不要站在礁石上呀!」
楊鑫說:「老奶奶,你怎麼穿一身黑的呀,好像黑無常呀。」
老奶奶說:「我女兒死啦。」
楊鑫驚訝說:「你女兒死啦?」
老奶奶一臉滄桑地說:「就是在你腳下的這塊石頭上,跳江死的。才二十二歲呀。」
楊鑫說:「她為啥跳江呀?」
老奶奶說:「離婚呀,跟她丈夫吵架。男的在外面生了孩子,她就想不開。」
「好孩子,別犯傻呀。」老奶奶緊緊拉著她手:「快跟我下來。」
楊鑫跟著老奶奶下了礁石。她發現老奶奶頭髮花白,其實臉看著不老,沒什麼皺紋。她問道:「奶奶,你今年多大啦?」
老奶奶說:「我四十五呢。」
楊鑫驚訝地說:「那你頭髮白這麼多啦。」
老奶奶說:「原來還是黑的,我女兒一死,傷心的全白啦。」
「好孩子,快回家去吧。」老奶奶推搡她:「回家去找你爸媽,別讓大人擔心。」
楊鑫說:「我沒有爸媽。」
「那去找你爺爺奶奶。」
楊鑫說:「我也沒有爺爺奶奶,也沒有外公外婆。」
老奶奶說:「那你住哪的呀?」
楊鑫說:「我住親戚家。」
老奶奶說:「那快回親戚家吧。別讓親戚擔心。」
楊鑫點點頭:「那我走了。」
她沿著碼頭,往公路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老奶奶還江邊撿行人丟棄的塑料水瓶呢。楊鑫沖她喊了一聲:「奶奶再見。」
老奶奶揮手說:「快回家吧。」
楊鑫想到她的女兒死了,一個人在這撿塑料瓶,有些可憐:「奶奶,你保重身體。」
老奶奶說:「回家去吧,別到江邊上來,江邊有冤魂吶。我女兒就是被江邊的冤魂拖下水的,快走遠一點。」
楊鑫心想:老奶奶卻不怕被冤魂拖下水。
她女兒在江里,她就每天在江邊撿垃圾。興許她想在這裡陪著她的女兒吧。
如果自己死了。她想到羅紅英,媽媽興許也會到江邊來撿垃圾吧。媽媽是愛她的,她怎麼能讓媽媽像這個奶奶一樣。
她看到那老奶奶在江邊徘徊,撿拾垃圾,一看到有小孩子往礁石怕,就上前去阻止:「不要往礁石上爬呀。危險呀!」
「江邊有冤魂呀。」
「快回家吧。」
她對那每一個不懂事的,想往水裡跳的孩子說:「好孩子,別想不開,珍惜生命呀!」
「活一場不容易啊。」
「父母養育一場不容易啊。」
回到炙熱的山路上,陽光灑在深深淺淺的綠蔭上,陰風漸漸散去了。
她想開了,好像也沒有那麼在意了。
她將唐頌的電話號碼掏出來,默默在空中撕成紙飛飛。沒有意義的電話號碼,就讓它隨風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