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童年
「唐老師, 你覺得,孩子從小沒有父母帶會不會對孩子不好?」楊文修問了一句。
「那是自然的。」
唐老師說:「如果父母從小不在孩子身邊,或者父母不負責任。孩子往往會變得,要麼極度叛逆, 缺乏管束, 要麼會極度敏感自卑, 因為受了委屈沒有父母幫助, 也得不到傾訴。」
楊文修說:「那你看我家這孩子怎麼樣?」
唐老師看了楊鑫一眼,說:「她有點自卑。」
他的那句評價, 刻進了楊鑫的心裡。
她的確如他所說的那樣敏感。她成績優秀, 老師寵愛, 親戚誇讚,同學羨慕。她以為這樣優秀, 沒有人會說她自卑,沒想到唐老師輕易看穿了她。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接下來爺爺說了什麼, 就全聽不見了。直到爺爺說:「咱們走了,跟老師說再見。」她才醒過來,低頭避著他的目光小聲說:「唐老師再見。」
「再見。」
唐老師微笑說。
楊文修拉著她的手,去搬東西回家了。
逢集時, 楊鑫跟爺爺去鎮上,果然見鄉鎮府門口貼了一張紅榜, 榜上第一個名字就是她的。楊文修頓時非常有面子。熟人們聽說楊鑫考了全鄉的第一名, 都回家關起門打孩子了。
村小學地方小, 師資也不夠,只能容納下四個年級。五六年級就必須要到鄉鎮中心小學讀了。鄉鎮離家有十幾公里山路,封閉管理,必須要住校。兩周合併一周,每隔十一天放一次假。差不多連續半個月都要在學校里吃住。
楊鑫去鎮上讀書了。
中心小學不用自帶課桌,楊文修給她準備了行李,一口帶鎖的小木箱,用來放米、飯盒和鹹菜瓶。集體宿舍,非常之大,上下鋪,密集地擺著幾十張鋼絲床,每一列床之間留著不足一米寬的過道,供孩子們出入。整個宿舍散發著一股發霉的垃圾味、酸臭的鹹菜味,還有常年不洗腳的腳臭。一進門,幾乎要把人熏的窒息了。
每行進一步,都能看到垃圾,地上散落的零食袋、泡菜汁,還有餿了的飯粒子。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就在這垃圾堆之間攀上爬下,來回穿梭,惡臭吵鬧的像個豬圈。楊鑫幾乎皺起眉來。
她討厭這個地方。
她報名的晚了,床位都被占的差不多了。帶領她的老師說:「一般是兩個人一個床,但今年人多,擠不下,我估計得三個人一個床了。你們看看跟誰一起睡吧。」
楊鑫轉頭看左右,全是髒兮兮的面孔,全是陌生的一張張臉。她要在一群陌生的孩子當中挑人一起睡。
她不想挑。
楊文修說:「三個人一個床?這一米多寬的床,又是上下鋪,孩子掉下來咋辦?」
老師說:「不會的,這床上安的有護欄,掉不下來。就是爬上去不好爬,不會掉的,只要別在床上打鬧。」
她指了指床頭的鋼梯:「其實我覺得睡上鋪好一點。要是愛乾淨,就睡上鋪。下鋪來來去去的,又要放東西又要吃飯起坐,容易臟。還愛丟東西。重要的東西最好鎖起來,放箱子里,不然容易被偷。」
楊文修說:「那咱們就睡上鋪吧。」
楊鑫感覺有點孤單。以前的小朋友,不知怎麼都不見了。大家分到了不同的班級和宿舍。雯雯也不和她同班了。
她挑選了一個看起來比較乾淨的床位。楊文修又在床下找了個空位安放她的木箱。床下放的全是箱子,也是臭烘烘的。床底下還有陳年未打掃的垃圾,楊文修找了個掃把來打掃。
放好箱子,楊文修帶她去鎮上轉了轉,買生活用品。
洗臉盆,洗腳盆,暖水瓶,還有毛巾,牙膏牙刷。中午沒飯,所以又帶她去飯館吃了一碗餛飩。楊文修給她拿了五塊錢,說:「以後不回家了,爺爺每周給你拿五塊,你想買啥吃的自己買。」
楊鑫把那五塊錢捏到手裡。
「哦。」
回到學校,楊文修帶她到校園裡轉了轉,熟悉環境。學校看起來比村小漂亮多了,特別大,教室是一棟洋氣的四層小白樓。有兩個操場,操場有個大大的升旗台,飄揚著五星紅旗。操場一周還有五顏六色的彩旗,在山風下獵獵飛舞。
靠山的大建築,有很高很長的石階,楊文修走了一會就喘了。
楊鑫伸手扶著他:「爺爺你走慢一點。」
操場上很多孩子打籃球,跳繩、打乒乓,嘻嘻哈哈的非常熱鬧。
教學樓前栽種著高大的雪松,地面非常乾淨。旁邊還有個小花園,栽種著整齊的松柏還有修剪的灌木。楊文修把她送到教室里,跟老師說了一聲:「那你就上課吧,我一會還要去初中,看你姐姐。」
楊鑫說:「爺爺,你平常到不到鎮上呀?」
一周十一天,真的是太長了。
楊文修說:「看吧,有空的時候我就來看你。」
楊鑫戀戀不捨。
上課鈴響了,孩子們都往教室奔跑。
楊文修擺擺手:「去吧,去吧,上課了。」
楊鑫不安的走進教室。
老師是陌生的,同學們也是陌生的,周圍一個人也不認識,她感覺有點害怕。她拿著文具盒,找了個第一排的位子坐下,扭頭看窗外,見爺爺正在窗外朝她揮手。只看到說話,卻聽不見聲音。
她發現爺爺有點老了。剛才上台階的時候,聽到他喘的厲害,像拉風箱似的。他步履蹣跚了,頭上長了很多白頭髮。
她忽然想,爺爺不會死吧?
爺爺總有一天會死的。如果爺爺死了,她該怎麼辦呢?她和姐姐都在鎮上讀書了,誰幫爺爺煮飯,洗衣服。如果爺爺生病了,誰去幫他找醫生呢?
她沒有辦法。
她只能念書,努力念書,期待自己早點長大。
晚上上晚自習,九點鐘才下課回宿舍。她見到了和自己同床的女孩,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她長著心形的小臉蛋,烏黑的大眼睛,長睫毛,很熱情地主動跟楊鑫打招呼:「我叫孫嘉怡。」
「我叫楊鑫。」
嘉怡說:「我認得你,我們是一個班的,老師點名我看到了。上次考試考全鄉第一的就是你,對不對?」
楊鑫有點害羞。
嘉怡說:「我也帶了被子,咱們有兩件被子,一件鋪床,一件蓋被。你的被子鋪還是蓋呀?」
楊鑫說:「我的被子小,鋪床吧。」
嘉怡說:「我的枕頭在這,咱們睡一頭,還是分開睡兩頭。」
楊鑫很喜歡嘉怡,她很乾凈,說話也甜甜的,便和嘉怡商量了一起睡。兩個小姑娘很快就熟悉了,熄了燈,兩人偎依躺在被窩裡,楊鑫感覺沒那麼害怕了。
「你是哪個村的呀?」
「我是大楊村。」
「我是柳場村。」
「你爸爸媽媽在哪呀?」
「我爸爸媽媽在浙江打工。我奶奶帶我。」
「我爸爸媽媽去江蘇了,以前在北京。我是爺爺帶我。」
嘉怡高興說:「咱們以後一塊上課下課,一塊玩,一起拿飯盒吧。」
楊鑫說:「好。」
半夜,有人在偷偷哭。
嘉怡說:「你聽。」
楊鑫豎起耳朵,聽到是不遠處有小孩哭。
嘉怡說:「她們想媽媽了。」
嘉怡說:「你想媽媽嗎?」
楊鑫說:「想。」
「我也想媽媽,不過我媽媽每年都回來看我。」
楊鑫說:「我媽媽很少回來。」
「為啥呀?」
「她說車費貴。」
嘉怡說:「咱們抱著睡吧,抱著就不想媽媽了。」
楊鑫說:「好。」
嘉怡轉過來抱著她,她也抱著嘉怡。
嘉怡身上香香的。
楊鑫每天和嘉怡一起上下課,關係一下子好了起來。校園裡女孩子的友誼,就是一起吃飯,一起上廁所,體育課一起組隊。就像以前和雯雯。
學習變得忙碌了。
中心小學,沒有在村上小學的時候自由。每天都要上早晚自習,下課時間只有十分鐘,每天都要打掃衛生。吃的也不好,自己帶飯盒帶米,裝了水放到學校蒸籠里蒸。飯有時候是夾生的,有時候水被灑掉了,米飯蒸不熟。夏天的天氣熱,頭一天晚上搭的飯盒,第二天早上拿出來吃,整個米飯散發著一股餿味。
菜只有鹹菜。家裡帶的,用個玻璃瓶子裝著,連吃十一天。吃到後來便發霉發酸。可是不吃這個就沒得吃。她只能把發了霉的表面撥去,吃裡面沒毛的。
她很想放假。
這樣的日子太難熬了。
家住的近的小孩,不用住校,每天回家裡吃飯,楊鑫總是羨慕他們。學校四面都有高高的圍牆,正面有個大鐵門,永遠是用鐵鏈鎖著的,孩子們出不去,只有放學時,門衛才放不住校的小孩回家。若有住校的孩子,家長心疼,每隔幾天趕集日,前來看望,帶的炒肉啦,炒菜啦,用個飯盒子裝著,從鐵門的縫裡塞進來,其狀跟監獄里探視犯人也無異。小孩子湊在鐵門前,開心地從父母手裡接過飯盒,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楊鑫就只有眼紅羨慕的份。她也想有人來看她,然而沒有人來看她。
回不了家。
她突然感覺到生活就像一個地獄了。
她像是一個生活在監獄的人。囚禁她的,是一個叫做童年的東西。
對,就是童年。
因為童年,她要離開父母,因為童年,她要被關在這裡讀書,因為童年,她需要任人擺布。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歌兒歌唱童年,為什麼書本里有那麼多的人懷念童年呢?童年就是個巨大而無形的監獄,就是一場可怕的漫無邊際的囚禁。她被困在其中,無人能解救。
何時才能長大,何時才能長大。她每天夜裡都會想,她要何時、何時才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