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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學前班

  她還不會用筆。


  用力太大,畫了一會, 鉛筆頭折斷了, 她又跑去金盼那裡要了卷筆刀,搗鼓著卷鉛筆。


  教室, 文具, 這一切都很新奇,讓她覺得很有趣很好玩。沒人理她,她就自己理自己,她在桌上寫自己記得的大字。


  上下大小, 好壞多少,南北西東。


  孩子們都在玩,都在鬧, 像一群小豬崽亂叫。


  #160;#160;#160;#160;

  #160;#160;#160;不一會兒,幼兒班的老師來了。


  年輕的女老師,在教室里轉了一圈, 只見孩子們有的在鑽桌子,有的在桌上跳。有的兩個一組,有的三五成群在嘰嘰喳喳說話做遊戲。她走到楊鑫的座位邊。全教室,只有這個小女孩在寫字。


  她拿起她面前的紙看,發現上面寫了有幾十個字,寫的非常工整。


  這孩子明顯看著小, 才三四歲的樣子, 村裡很少有這麼小的孩子就送來學校讀書的。


  女老師將紙還給她, 好奇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你幾歲了?」


  楊鑫說:「我叫楊鑫, 我四歲了。」


  其他小朋友們聽老師問她,都轉過頭來,七嘴八舌地叫嚷道:「老師!她不是我們班的學生,她是金盼的妹妹,她沒交學費!」


  女老師說:「沒交學費呀?」


  #160;#160;#160;「沒交學費不能坐在這裡,你出去玩吧,我們要開始上課了。」


  女老師態度乾脆利落,拿著點名冊走到講台,開始點名。小朋友們安靜下來,開始一個接一個的答到。所有人的名字點完,女老師再次來到楊鑫的座位旁。


  楊鑫懵懵的。


  媽媽說讓她跟姐姐一起坐,她便跟姐姐一起坐,她不想離開教室。


  女老師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你剛才沒有答道,花名冊確實沒有你的名字。你沒交學費,還是出去吧。我們要上課了,你等明年家長交了學費再來念書。」


  眾目睽睽之下,楊鑫聽懂了老師這句話。


  她只好站起來,出了教室。


  「叮——」


  校園裡正響起上課鈴聲,清脆悠長。


  隨著鈴聲響起,操場上玩耍的孩子們收起沙包、橡皮筋、跳繩,四散回了教室。


  有人在打乒乓球。她正要去看打乒乓球,那幾個大孩子也迅速地收起了球拍。


  「上課了上課了。」


  整個校園頓時空蕩蕩了。


  楊鑫好奇地打量四下陌生的校園環境。


  秋天,太陽明晃晃的,有點點的炎熱。


  校園是一個大的四合院。中間是闊大的水泥操場,操場兩邊有水泥乒乓球桌。操場四面有花壇,裡面種了雲杉和小柏樹。


  杉樹和柏樹之間,錯落種植著大麗花。大麗花墨黑、濃紫色的花朵非常的嬌艷。還有大朵粉色的木芙蓉、白色的蘭草。


  操場中間,有升旗台。鮮艷的五星紅旗飄在半空中,在碧藍的晴空下迎風招展。


  楊鑫併攏了雙腿,小手乖乖放在膝蓋上,坐在升旗台下發獃。


  茫然。


  無聊。


  她背後靠那一面,是學校的教師宿舍,此時都關著門,老師們都去教室上課了。


  對面一排,是教室。全校一共四個年級,分別對應四個大教室。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從教室里傳出來,此起彼伏,嘰里呱啦跟小和尚念經似的。


  最角落裡的鍋爐房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從后校門出去,下一段台階,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兩個籃球架,已經生了銹,沒人打籃球。地上長滿了幾寸深的野草。


  一架水泥天橋,通往一座碉堡似的小樓。這小樓原來是村委會的,裡面有幾間辦公室。村委會在七八十年代很有權力,以前大集體,掙工分,村委會和大隊部,都手握重權。而今大集體時代早已過去,農民們都外出打工,村委會也沒人理會了。辦公室的門鎖銹跡斑斑。


  村委會旁邊就是小賣部。全村只有一個小賣部,賣油鹽醬醋,煙酒,還有小孩兒零食。


  楊鑫想吃辣條。


  沒錢。


  她在學校四周遊盪了半天,下課鈴聲響起來。


  「叮——」


  她連忙奔跑回學校。


  金盼正從教室出來,看見她,告誡說:「你不要到處亂跑。不要跑到學校外面去,被人販子拐跑啦,就在學校裡面玩。中午到教室來,我帶你吃飯。」


  楊鑫說:「我曉得。」


  金盼交代了她,便跟小朋友們玩去了。


  楊鑫感覺很孤單。


  她不能進教室讀書,孩子們也不跟她一起玩耍。


  終於到了午飯時間。


  學校有鍋爐房,學生自帶米和飯盒,放進蒸籠里,鍋爐房的阿姨統一蒸飯。金盼打開飯盒放在課桌上,楊鑫已經迫不及待地抓起了勺子。她肚子已經餓的咕咕叫了。


  金盼用鐵勺子在米飯中間劃了個線,說:「左邊是你的,又邊是我的,你只准吃你自己那邊的。」


  楊鑫說:「哦。」


  帶的菜是鹹菜,泡胭脂蘿蔔,切成小丁,用辣椒油拌了拌,用個裝過罐頭的舊玻璃瓶子裝著。一口熱米飯,一口咸蘿蔔。


  半邊飯吃完,楊鑫還沒飽,但是沒了。


  她飢餓地舔了舔嘴唇,心裡期待晚飯。


  楊鑫喜歡上學。然而在學校呆了一天,只是在操場坐著發獃,非常孤單無趣。


  第二天,她就不去了,老老實實待在家,看楊文修編背簍。楊文修近來閑的,干起了篾匠,一天到晚就坐在院子里編筐,編背簍。楊鑫也好奇地拿著竹篾,假裝編筐。


  「我要編個小籃子。」


  楊文修說:「你編個籃子幹啥?」


  楊鑫說:「編個籃子,給我媽媽下地送飯。」


  她見啥都愛搗鼓,楊文修說:「篾條容易割手,當心著點兒。」


  楊鑫說:「我曉得。」


  入了冬天,又是挖魚腥草的季節。


  放了寒假,楊鑫便跟金盼,一同提個小鋤頭,拿著個塑料袋,上田邊挖魚腥草。


  魚腥草的嫩莖埋在土裡,葉子還沒有萌發。但這會是它最嫩的時候,等葉子破土而出,根就見老了。孩子們憑著記憶尋找它們。


  挖開枯葉衰草,魚腥草雪白的嫩莖就藏在土裡,隱隱有紅色的嫩芽。


  金盼揮鋤頭挖土。


  楊鑫蹲在地上,撅著屁股,掰開土塊,一根一根地把魚腥草根挑出,細心地放在口袋裡。


  金盼舉著鋤頭:「你離遠點啦!呆會打到你。」


  楊鑫退後一點:「哦……」


  金盼剛挖一鋤頭,她又迫不及待地伸手來撿魚腥草。


  金盼叫道:「你讓開啦!等挖完了再撿!」


  楊鑫老是不聽。


  金盼煩她的很,又特別生氣,不管不顧地,一鋤頭挖下去。楊鑫正伸了頭前來撿魚腥草。金盼的一鋤頭正好削在她臉上,只聽「咚」的一聲!

  楊鑫冷不防挨了一下,哇哇大哭起來。


  那鐵鋤頭削在她額頭,將她額頭削掉一塊肉,鮮紅的血帶著泥土,頓時嘩嘩地流下來。


  金盼嚇呆了。


  楊鑫這是受了重傷了。


  她從來沒有挨過這種疼,哭的嚎啕不止。


  金盼被自己的魯莽嚇壞了,連忙上前去哄妹妹,拿手給它按著額頭。


  「別哭啦,別哭啦。」


  金盼捂著她的嘴,害怕道:「別哭啦,呆會爺爺和媽媽聽見了。」


  楊鑫不聽她的哄,哇哇哭著,爬起來就往家的方向跑,邊跑邊大叫:「媽媽,媽媽。」


  羅紅英下地去了,只有楊文修在院子里編筐。楊鑫撲到爺爺懷裡,哇哇大哭。


  楊文修看她滿臉血,嚇得不輕,連忙拿了帕子來給她擦拭,想辦法給她止血。


  那傷口太深了,血涌的厲害,半天都停不下來。


  楊文修說:「誰打的你?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楊鑫哭說:「是姐姐。」


  楊文修罵道:「這個死丫頭。等她回來看我不打她。」


  楊鑫哇哇地哭:「我好疼啊。」


  楊文修搗了一把艾葉,給她敷在傷口上止血,過了半個小時,那血才勉強止住。


  傷口特別深,削掉一塊肉,估計以後要留疤了。


  楊文修說金盼:「成天欺負妹妹,大的不知道讓小的,哪有這樣子當姐姐的?」


  他抱著楊鑫哄:「不哭了不哭了,等她回來我一定打她,中午不許她吃午飯。」


  楊鑫坐在爺爺懷裡,被抱著哄了一個多小時,才漸漸止了抽泣。她眼睛紅紅的,哭的眼睫毛都粘在一起。


  沒過多久,金盼悄悄回來了。她拿著鋤頭和小塑料袋,沒敢回家。楊鑫坐在爺爺腿上,看見她繞過籬笆,到屋後去了。


  楊鑫說:「爺爺,我看到姐姐了,她不回來。」


  楊文修說:「她肯定怕我打她,躲起來了。你看她今天不敢回家。」


  金盼果然是沒回家。


  到中午了,楊文修煮午飯。楊鑫額頭不太疼了,哭也哭過了,便跳下凳子跑到屋后找金盼。


  金盼正在屋后的樹林里,垂頭喪氣拿著鋤頭。


  楊鑫叫她:「喂!」


  金盼抬起頭來,看楊鑫。只見妹妹活蹦亂跳,只是額頭上多了兩個創口貼。


  金盼怕楊文修,小聲問道:「爺爺在幹啥呀?」


  楊鑫說:「爺爺在煮飯。爺爺說煮臘肉蘿蔔燜飯。」


  金盼說:「爺爺生氣了嗎?」


  楊鑫說:「爺爺說,等你回來,就要打你。」


  金盼低下了頭。


  楊鑫跑回廚房,看楊文修煮飯。


  米飯燜進鍋里,楊文修和緩了聲音,說:「你去後面,把你姐姐叫回來吃飯吧。犯了錯就不吃飯了?讓她回來吃飯。」


  楊鑫天真說:「爺爺,你不打她啦?」


  楊文修哄她:「乖。她是姐姐,她不是故意要打你的,知道錯就行了。」


  楊鑫說:「可是她把我頭都打破了。」


  楊文修哄說:「她不是故意的,不疼了就算了。乖,聽爺爺話,去叫她回來吧。」


  楊鑫點點頭:「哦!」


  楊鑫不是小氣的小孩。她疼的時候要哭,疼過了就忘了,並不記仇。雖然金盼不喜歡她,不愛帶她玩,但她並不討厭姐姐。


  楊鑫得了爺爺吩咐,再次跑到屋後去。


  她叫金盼:「喂!」


  金盼說:「幹啥?」


  楊鑫說:「爺爺讓你回家吃飯。爺爺說不打你了。」


  金盼說:「真的?」


  楊鑫說:「我騙你幹啥。」


  她見金盼還是不來,便走了,回去跟楊文修說:「爺爺,姐姐不回來。」


  楊文修說:「隨她去吧。」


  然而沒過多久,廚房的肉飯香飄出來,金盼悄悄提著鋤頭回來了。


  楊文修也沒罵她,只是給她盛了一碗飯,說:「以後做事當心點,別毛手毛腳的。鋤頭那是鐵制的,真把人打傷了咋辦?」


  金盼小聲說:「哦。」


  楊鑫說:「你把我頭打破了,我都沒有生你的氣,也沒有還手,你不許再叫我小氣鬼!」


  楊文修說:「對,咱們鑫鑫不是小氣鬼。以後不許她這樣叫。」


  大年初二這天,春狗回家了。


  這個時間點是很古怪的。外出務工的人,最晚也會大年三十回家,趕上過年,哪有初二回來的?春狗穿著一件髒的看不出顏色的灰襖子,鬍子拉碴,頭髮像是一年沒剪過,雜草似的,鳥兒都可以在他頭上做窩了。就是這麼一副形象,他兩手空空出現在院子外。羅紅英正在洗衣服,一見他就衝上去:「你咋的了?你咋回來招呼都不打一聲?咋啥包裹都沒帶?你的行李呢?」


  春狗回家來了。


  楊鑫歡叫著:「爸爸回來啦!爸爸回來啦!」


  楊文修也已經看出來怪異。打工的人,來來去去都是大包小包,恨不得全副家當帶上。從來沒有見回家空著手的。這不是被偷了就是被搶了。看春狗那樣子,狼狽的不成人樣,必然發生了壞事。


  春狗餓成人干,羅紅英連忙洗了手到廚房,給他煮了一碗面,打了兩個雞蛋。春狗坐在院子板凳上,「嗦嗦嗦」地吃面。楊鑫站在旁邊,都看呆了。


  「爸爸。」


  她不斷叫道:「爸爸。你有沒有給我帶乾脆面呀。」


  羅紅英像趕蚊子似的驅趕她:「你別煩人,啥都沒帶,一邊兒玩去。」


  楊鑫看她爸爸,的確是一個人回來沒帶行李,心裡有些失望。


  麵條吃完,羅紅英又燒水,給丈夫洗了個頭,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這天正準備煮火鍋的,剛巧撞見春狗回來了,湊了個團圓。楊文修便叫兒子媳婦來屋裡吃火鍋。他將火盆生起來,添了兩塊大炭。


  屋門留了個縫透氣,一家人圍坐在火盆邊,春狗講起了他回家的經過。


  春狗在做焊接的廠里工作了大概半年,跳槽了。


  「二丫頭,你侄女,她給我打的電話。」


  春狗很激動,對羅紅英說:「她說也在廣州,在啥啥公司上班,說一個月有五百塊。我當時就納悶,哪裡有這麼高的工資。但是我心想嘛,她好歹叫我一聲姑父。自家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她總不至於騙我。我就把工廠辭了,尋思著去跟她干。哪曉得她是騙我的。」


  羅紅英罵他:「你咋這麼蠢!廠里的活好好的不幹,非要跳槽。」


  春狗說:「我也後悔死了。但當時不是想掙多點嘛!況且那廠里的活又臟又累,真的受不了。」


  羅紅英說:「你就是懶,怕吃苦。你一聽一個月五百塊就知道不好。這年頭哪有那麼高的工資,肯定騙你的。」


  春狗說:「她是你的侄女兒。我哪曉得她連自家人都要騙。電話里姑父姑父叫得好聽,還說要給我管吃管住。結果我去了那地兒,就在一樓里,沒看到工廠,也沒看到有機器生產。人都在宿舍閑著,啥事兒也不幹,一窩人住一間宿舍。一去就把我的身份證沒收了,要我交一千塊錢。我身上剛好只有一千塊錢,走的時候就帶在身上,怕被人偷搶了,藏在鞋子底,用鞋墊壓著。他們脫了我的衣服搜身,衣服兜里全都搜遍了,連內褲都脫下來搜。幸好沒搜我的鞋子,我一千塊錢才留下來。」


  羅紅英吃驚說:「還有這種事?」


  春狗說:「哪個能想到。只有去了才知道。他們讓我交錢,我說沒錢,一分錢都沒有,我說我要回家。他們不肯放人,說要走就交一千塊,我說我就是一分錢都沒有,掙的錢都寄回家了。他們讓我給家人打電話,找家人要錢,我說我把電話號碼搞丟了,聯繫不上。他們說不交錢也行,只要能再找五個自己的親戚朋友過來,就放我走。我哪能做這種事?這不是坑害熟人嗎?我說我在這邊沒有親戚朋友,也沒有老鄉。反正他們讓我做啥,我都說沒有。」


  羅紅英恐懼問:「呆了多久?」


  春狗說:「呆了三個月。整天啥也不幹,就把我們一群人關在屋子裡,給我們上課,教我們咋賺錢。就是騙自己的親戚朋友加入公司,給公司交錢,介紹人拿提成。介紹的熟人越多,賺的錢就越多。我一看就說完了,誰那麼傻,被騙過來,還心甘情願給你交錢?哪有那麼多傻子,真相信這樣能賺錢?別找不著下家,還把自己搭進去。」


  楊文修說:「那他們是做傳銷的?」


  春狗說:「就是傳銷。」


  他跟羅紅英說:「你侄女兒不走正道,跟人做傳銷,還騙我進去。」


  羅紅英訝說:「這丫頭。她出去打工好幾年了啊,也沒跟家裡聯繫。想不到在干這個。」


  春狗說:「我就生氣。我跟她說,你這事就做的太要不得,太缺德了,你騙誰都行,咋能騙你姑父?你以前在我們村小學讀書,還在我家吃飯呢!我說我要走,讓她給我想辦法。她去的早,在裡面認識的人多。她聽我說,可能也有點過意不去,才答應幫我想辦法。」


  羅紅英說:「那你咋出來的?你交錢了?」


  春狗說:「可能不?我辛辛苦苦掙了半年的血汗錢,我能給他?我跑出來的!半夜翻窗子,爬圍牆,衣服都沒有穿。他們晚上把我們衣服拿走,怕我們逃跑。我管他媽的,光著身子就翻圍牆跑了。」


  春狗描述他這一路逃命的經歷。


  冷啊,臘月天,身上連一件禦寒的衣服都沒有。他無路可走。他不敢去車站,因為二丫告訴他,傳銷集團的人會在車站堵截。之前有好多人想逃跑,都是跑到車站被抓回去了,打死打殘的都有。他也不敢去派出所找警察,那些人也會順著路堵截。有人追殺他。他像一隻蒼蠅一樣到處亂躥,他跑到路邊商店裡搶劫了一件大衣,就是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他逃命。沒有飯吃,他一路偷一路搶。其實他身上有錢,就踩在他的鞋子底下。一疊紅票子,但是他不敢外露,怕被人看見。他也不想花錢。他急了眼了,已經落到這步田地,不如乾脆偷吧搶吧。反正有壞人追殺他,警察抓不到壞人,他偷搶,警察自然也抓不到他。警察抓到他更好,正好解救他,撿回一條命。那是他的血汗錢,他要帶回家。


  他不敢乘車,靠兩條腿,一路風餐露宿。白天趕路,晚上睡在荒野,藏在谷垛取暖。他逃離廣州,到了東莞,才終於上火車。上車又遇到扒手。那個扒手一直盯著他,用刀子抵著他後背,讓他把錢交出來。為了擺脫扒手,他又趁亂逃下了火車。


  幾經周折。


  「火車站真亂啊。」


  經濟騰飛的中國,正在經歷著大變化。


  到處都是流動人口,到處都是外出務工的農民工。大批量的人脫離了戶籍所在地,在各大城市流動。火車站、交通樞紐是最擁擠的地方。人們背著大包小包,充滿了火車站。小偷、扒手明目張胆地持刀,大庭廣眾地搶劫。那年頭的綠皮火車,窗子是可以打開的,車票永遠不夠售。很多人不買票,直接攀爬車窗翻進火車。車上旅客臉貼臉,擠的密不透風,列車上大多不查票,因為太擁擠,查票根本擠不進去。


  「太嚇人了。」


  春狗說:「不出去不知道,中國有這麼多流動人口。」


  春狗見了大世面。


  「農村真的待不下了。沒人願意待在農村。原來把農民綁在土地上,不允許打工,說這是資本主義,現在中國搞市場經濟,農民可以打工了。大家都去城裡掙錢。」


  「農村太窮了。」


  春狗說:「城裡都是大寬馬路,高樓大廈。你沒在廣州中心街上去看,來來去去的全是小汽車、計程車,還有公交車呢!知道啥是公交車嗎?人家的公交車又乾淨又整潔,坐一次一塊錢,十分鐘就來一趟。特別方便,跟咱們這的小巴客車不一樣。咱們這客車它收十塊錢二十塊錢,一天就只有一趟。要想去縣城,就得凌晨四點鐘起床收拾,走夜路去搭車。」


  「簡直兩個世界。」


  楊鑫好像在聽一場奇幻旅行,整個人都沉迷了。


  「爸爸,公交車長啥樣?」


  春狗說:「你以後見到了就知道了。」


  羅紅英說:「吃這麼大苦,你倒是掙到錢了沒有?」


  春狗說:「掙了一千塊,我一分都沒亂花。」


  他此時終於說起錢了。


  春狗脫下鞋子,從鞋墊子底下拿出皺巴巴,臭烘烘的十二張百圓券。整好一千二。


  羅紅英聽他說的嚇人,擔憂了一場,還以為沒錢了,心說只要人活著就好。沒想到春狗拿出了一千二。羅紅英瞬間心裡石頭落地,喜笑顏開了。


  她笑的合不攏嘴,趕緊拽春狗:「錢別揣在身上,咱們趕緊回去數數,找個地方放起來。」


  春狗說:「有啥可數的,就是十二張。」


  羅紅英說:「回去數數!」


  把春狗叫回自己屋裡,兩口子數錢去了。


  楊鑫跑去卧房,看她爸媽數錢。她爸媽竟然把門從裡面反鎖了!


  楊鑫在外面拍門:「媽媽,媽媽,我要看!」


  裡面傳出羅紅英開心的笑聲:「小孩子家看啥看,你媽藏錢你不許看。」


  楊鑫說:「我就要看嘛!」


  羅紅英不開門。


  媽媽小氣死了。


  楊鑫回去找爺爺:「爺爺,我想坐公交車。」


  楊文修倒是很尋常:「誰知道他那錢偷的搶的。你爸人品不行,你別信他的,說不定是他編故事哄人。叫他們放好錢趕緊來吃飯吧,一千塊錢,別千遍百遍地數了。」


  一千塊錢,還了債務,還餘下些存款。羅紅英夫妻得以喘口氣。


  然而春狗這一趟吃了大虧。打工太辛苦了,又危險,他不想再出去了。夫妻二人尋思著,拿這存款做一點小生意。


  羅紅英和春狗出了一趟遠門,挑了兩擔碗回來。瓷器裝在框子里,用稻草一層層墊在裡面保護著,免得碰撞。一有空閑,羅紅英和春狗就挑著膽子,走鄉串戶換碗。一隻碗進價三毛,換一斤穀子,再倒賣,賺兩毛錢的差價。


  一挑子碗賣完,兩口子一合計,發現勉強保本。瓷器很容易碎,村民們換碗,都不肯拿好穀子,總是弄些舊谷癟谷,生了霉的爛穀子給你,根本就賣不上價。你說要拿新穀子換,人家就擺擺手送客:「不要了不要了,趕緊拿走吧拿走。」導致幾個月下來,只賺了十幾塊錢。


  整天挑著那麼沉的瓷器糧食,挨家挨戶走,挨家挨戶詢問,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但利潤甚薄,春狗夫妻很快放棄了。


  他們又學人家販賣小豬。


  鄰鄉豬行上的小崽豬價格,比石壩鄉便宜個兩毛三毛錢。兩鄉逢集的時間也不同,石壩鄉逢三六九,鄰鄉逢二五八。每到二五八號這天,羅紅英夫妻便到鄰鄉集市趕集,買一對小豬,隔日再拿到本地的豬行出售。一隻小豬二十斤,大約賺六塊錢。一對小豬就是十二塊。


  倒賣四隻小豬,一天就能賺二十多塊。


  這個生意很划算了。


  一個月下來,他們一共賺了一百多塊錢。春狗夫妻十分高興,以為找到了致富的門路。哪曉得這天,他們剛買進的一對小豬,沒等到第二天出售,半夜就死了。


  兩隻小豬,一個月賺的錢,全賠進去了。


  羅紅英傷心地吃不下飯。一片希望驟然落了空。兩口子吸取教訓,再買小豬的時候,看的格外仔細。一定要挑選最精神活潑,看起來最健康的小豬。但是小豬還是經常會死亡,剛賺一點錢很快又賠進去。


  小豬生意不好做,而且也賺不了大錢。春狗聽說人家辦養殖場,搞養殖業發了財,便也生出了心思,想當養雞大王!


  辦一個養殖場,那賺的可不是幾塊幾十塊的小錢,那得是成千上萬的大錢。人家辦了養殖場,一年就變成萬元戶!春狗心痒痒的不行了。市場經濟的春風吹滿大地,人人爭相當老闆,收個破爛也能叫老闆。這年頭,老闆都不值錢了。


  春狗去縣裡的養雞場取經,回來就買了一堆書,什麼《養雞大王》,《雞瘟的預防和控制》,《土雞養殖技術》。照著人家的經驗和書上的指導,他就開始搞養雞場了。把門前的那片菜地推平了,底下鋪上油紙布,他買來透明塑料布,砍竹子,做了個溫室大棚。楊鑫高興壞了,成天在棚子里鑽來鑽去,聽她爸講養雞計劃。


  春狗忙的熱火朝天,棚子做好,弄好食槽、喂水器,沒過多久,他就聯繫到孵化場,運了一千隻雞苗。


  鵝黃的,毛茸茸的小雞住進了溫室大棚。人一走進去,到處都是嘰嘰嘰嘰的叫聲。看著一室黃黃的小雞,春狗就感覺錢在頭上飄。他專心地伺候這一千隻雞苗,給雞拌食,喂飼料。把生病的小雞一隻一隻挑出來喂葯,夜裡也捨不得睡覺,時時監控小雞的病情。他整夜整夜不睡覺,熬的兩眼通紅,頭髮鬍子也不剪。


  每天都有小雞生病,小雞一病,兩三天就死了。有時候一天死幾十隻。春狗焦慮的愁眉不展。楊鑫新鮮一陣,很快對這愛得雞瘟的小雞失去了興趣。她得到了兩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


  兩隻小白兔,顏色雪白,巴掌那麼大。春狗買雞苗時順便帶回來的。楊鑫早就想養小兔子了,高興地不行,每天在地里拔草喂小兔。小雞天天死,小兔卻長得健康活潑。天氣好了,楊鑫就把它放到院子里吃草,小兔子在院中跳來跳去。


  雞瘟來勢洶洶,猛烈的時候,一天要死上百隻雞。春狗到處想辦法,先是把新屋子騰出來當雞舍,將病雞和健康雞分隔開,避免傳染。又買了各種治雞瘟的葯。他請了鄰鄉的技術員來幫忙看問題,人技術員說:「你這雞棚壓根就不行!人家溫室養雞,裡面都有專門的溫度調節設備。你這就一個冷冰冰的棚子,壓根不可能嘛!」讓春狗安裝溫控設備。


  春狗詢問了一下價格,說是要一千多塊。那技術員還說,自己手上就有一套舊設備,有認識的熟人可以便宜出售。春狗思來想去,覺得那技術員是想騙他的錢。那技術員這麼厲害,又懂技術,又有設備,咋不自己當養雞大王呢?春狗不相信對方,不了了之把人送走了。


  春狗缺乏獲得養雞知識的渠道,就是找到了門路,他也沒有知識源,可以辨別這些信息的真假,只能眉毛鬍子亂抓。他將大棚拆了,小雞全部轉移到屋裡。沒啥用,一千隻小雞,半個月,死的只剩一半。一個月之後,就只剩一百多隻了。


  一千隻雞,死的只剩一百。春狗臉上露出苦哈哈的笑,知道自己的養雞發財夢破滅了。


  他想不通,怎麼人家辦養雞場就那麼容易,他咋就辦不行呢?

  羅紅英一直都不大讚成養雞的,覺得春狗不是這塊料,說:「你要是能發財,人人都能發財了。」


  羅紅英對這僅存的一百隻雞沒有好臉色。她一腳踢翻了雞水槽,惡聲惡氣地抱怨:「你有這閑工夫,把地里的活幹了。成天啥活兒不幹,就知道弄你的雞,還想發財,做夢差不多。」


  一百隻雞,好歹也長到半斤了,雞長大一點,死亡率沒那麼高了。春狗也安心了許多。不過這雞陸陸續續還是有死亡的,到三個月後賣出時,只剩下二十七隻!


  春狗把二十七隻雞拿集市賣了,回家對著楊鑫尬笑。


  楊鑫還很高興,跑上去拉著他的衣袖:「爸爸,爸爸,雞賣了多少錢?」


  春狗嘿嘿笑,兩眼通紅,頭髮鬍子長的跟野人似的。他三個月都沒理髮了。


  春狗不說賣了多少錢,楊鑫又追著他問:「爸爸,爸爸,咱們明年還養雞嗎?」


  春狗說:「養個卵,不養啦。」


  羅紅英在廚房煮飯。


  春狗感嘆說:「錢難掙啊。」


  羅紅英說:「屎還難吃呢。」


  羅紅英發出宇宙終極拷問:「掙錢難還是吃.屎難?」


  春狗說:「都難。」


  羅紅英冷著臉,用勺子攪動鍋里的米飯:「我覺得吃.屎更容易。哪個給我一萬塊錢,我就去吃.屎。」


  春狗說:「你想的美。現在哪個給我一千塊,我就去吃.屎。」


  羅紅英是臉上笑嘻嘻,心裡媽賣批:「你爸有,讓你爸給啊。聽說退休金又漲了,人家一個月幾百塊呢。」


  春狗尬笑著向老婆伸手:「給我兩塊錢吧,我去理個髮。」


  羅紅英冷酷道:「你剛賣的雞不是錢?」


  春狗笑說:「你這個婆娘。那錢老子不還是得交給你咯?老子要敢自己拿去用了,你不得跟我鬧離婚。」


  羅紅英內傷中憋出笑來,從褲子兜里掏出一塊錢:「一塊就夠了,要兩塊幹啥?」


  春狗說:「老子總得買包煙。」


  羅紅英說:「抽、抽、抽,抽死你算了。」


  春狗揣著兩塊錢出門了,羅紅英在廚房外喊:「理了發早點回來,不許在外面耍。飯馬上就好了!你不回來,我不給你留飯。」


  春狗說:「要得!」


  沒過一個小時,春狗順利理髮回來了。


  羅紅英在院子里端著碗吃飯,只見一顆不靈不靈、閃閃發光的大光頭,搭著春狗四肢的順風車鑽進家門來!仔細一看,好咧,這顆光頭,可不就是春狗嘛!


  羅紅英看他這幅形象,瞬間笑噴了,嘴裡的飯差點沒噴出去。


  「你頂個電燈泡幹啥,嫌家裡的電燈不夠亮?」


  春狗笑摸了摸自己光頭,臉上笑嘿嘿:「我尋思著嘛,剃個平頭,三天兩天就要理髮,浪費錢,索性剃個光頭算球了。便宜,才一塊錢。半年都不用理髮了。夏天到了涼快。」


  羅紅英笑罵道:「你神經病。省這點錢,你不如少抽根煙。你這個鬼樣子咋出門啊?人家笑死了,以為你要當和尚呢。」


  春狗說:「笑就笑嘛。」


  羅紅英笑的招手:「過來,給我摸摸。」


  春狗湊上去,把腰一彎,頭遞到她面前。羅紅英摩挲了一圈,笑的合不攏嘴:「哎呀,好像一個冬瓜。」


  楊鑫笑的兩眼彎彎,跑過來:「爸爸,我也要摸冬瓜,我也要摸冬瓜。」


  羅紅英把春狗腦袋按下來:「來,你來摸。」


  楊鑫踮起腳,摸爸爸的頭:「哇,爸爸的腦袋,真的好像一顆冬瓜啊。」


  孩子們拍手唱著兒歌:紅蘿蔔,咪咪甜,看著看著要過年。娃兒想吃肉,老漢沒得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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