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發財
楊鑫在院子里哇哇大哭。
楊文修聽見了,連忙出來哄:「咋回事啊?咋哭起來了?你的錢呢?」
楊鑫滿臉是淚,哭的說不出話:「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嗚哇嗚……嗚嗚……」
楊文修聽不清楚她在說啥:「咋了啊?哭啥啊?」
楊鑫哭著說:「媽媽……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
楊文修問了半天,才聽清楚她哭的話:「媽媽……把我的一塊錢拿、拿走了。」
楊文修說:「她拿你的一塊錢幹啥呀?」
楊鑫哭著說:「媽媽……媽媽說買鹽……」
楊文修生氣說:「你這媽是啥人,連孩子的錢都要拿。」
楊文修抱著她哄:「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跟爺爺回去。不就是一塊錢,爺爺給你拿。爺爺有錢。」
楊鑫嚎啕大哭,倔強不肯走:「我就要我的錢。」
她哭的分外傷心:「我要我的一塊錢。」
羅紅英聽到她哭鬧,覺得很沒面子,兇巴巴從廚房出來,生氣罵道:「你的錢!你吃飯穿衣,哪樣花的不是我的錢?我讓你去買袋鹽就是你的錢。」
楊鑫汪汪哭道:「就是我的錢,是我自己攢的。」
羅紅英說:「你要你的錢,那你以後別吃我的飯,別穿我的衣服。把你身上的衣服腳上的鞋子都脫下來。」
楊鑫嗷嗷大哭著,一把扯掉了頭髮上的花兒。
她用力跺腳,彎下腰解鞋帶,把鞋子脫下來,猛一下丟到菜地里去了,然後又瘋了一般,脫了自己的小背心、小短褲。她光溜溜的,只留了個內褲,嗷嗷哭著,衝到羅紅英面前拿小拳頭打她:「我的錢!我的錢!我就要我的錢!」
羅紅英指著她:「內褲也是我的錢買的!要脫一起脫!」
楊鑫已經有羞恥心了,不肯脫掉內褲。她氣的要瘋,從地上撿起一根柴火棍子,舉起來暴打羅紅英。
羅紅英奪了她的棍子:「你再鬧!再鬧信不信我揍你!」
楊鑫「嗷」的一聲,揮棍子用力猛打她。
楊文修滿地撿她的衣服和鞋子,又罵羅紅英:「娃娃又沒犯錯,你罵她幹啥呀?你哪裡找不到一塊錢買鹽,非要拿她的。她就是個小孩子,她要較真,你非要惹她幹啥?」
羅紅英氣得說:「都是被你給慣壞了。我今天就不依著她,我看她要鬧到啥時候。」
又罵楊鑫:「你今天不許吃飯!」
楊鑫倔的像頭牛,哭叫道:「我不吃你的飯!我才不稀罕吃你的飯,我吃爺爺的飯!」
楊文修忙著勸架,奪了楊鑫手裡的棍子,又把她抱開,免得羅紅英氣急了打她。楊鑫掙扎著不肯。羅紅英轉身要回廚房,楊鑫又衝上去,撿了地上一塊石頭,衝上去砸她:「你是騙子!你偷了我的錢!」
羅紅英氣壞了,腳步急匆匆地衝進卧房,拿了自己的皮包出來。她唰地一聲拉開拉鏈,掏出二十塊錢,放到她手裡:「你要錢,你拿去吧!我這就只有二十塊錢,準備下個月買玉米種子。你想要,你拿去,錢全給你,你拿去買糖吃吧!」
楊鑫哭著不接。
羅紅英將二十塊紙幣硬往她的懷裡塞:「你拿啊!你拿啊!你的錢就在這裡面,你要就拿去。以後別叫我媽,別進我的門。你要跟我算賬,我就跟你算賬。」
楊鑫哭的委屈、茫然,她萬分地傷心。
羅紅英最後,將那二十塊紙幣收回了皮包。
楊鑫抽泣不止,楊文修將她抱回了自己屋子,倒水給她擦臉,把衣服、褲子、鞋子給她穿上,安慰道:「好了,莫哭了,你媽也不是故意的,算了。」
楊文修拿了兩塊錢給她:「爺爺給你兩塊,莫哭了,臉哭花了猴似的,不好看了。」
楊鑫還在抽噎。
楊文修說:「爺爺帶你去買吃的。買雪糕,買乾脆面,果丹皮,你還想吃啥?」
她哭了半個小時才停下。
楊文修拉著她的小手,去大隊,帶她買糖。
楊鑫臉上掛著淚珠子,坐在院子邊的磨刀石上吃乾脆面,羅紅英看見,向她投來了厭棄的目光。她頭一次感到吃進嘴裡的食物沒了滋味。
是苦的。
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放在父母、子女間,也說的通的。
楊鑫早早地體會了貧窮的悲哀。
家裡窮,她不能跟爸媽要錢,要吃的,不能跟爸媽要玩具,要新衣服。
她有著鼎盛的食慾和物慾。像所有的小孩兒一樣,楊鑫喜歡吃好吃的,喜歡穿漂亮的衣服。她知道愛美,每到趕集,要穿上乾淨衣服,打扮漂亮,過年也要穿新衣服。小孩子要漂亮,大人才會喜歡。沒人喜歡丑孩子、臟孩子。
但乾淨漂亮的詞,常常是跟她無緣的。
她光著腳在山野跑來跑去,兩隻小腳被曬黢黑。她的鞋子總是穿幾個月就破了,媽媽沒錢給她買新的,只能補了又補。她撿姐姐穿過的舊衣服穿,永遠沒機會買新衣服。
舊衣服穿破了,縫縫補補,還是她的。
幸好還有楊文修。
楊文修也不富裕,但是可以滿足她饞嘴的慾望。她在爸爸媽媽媽那裡受了委屈,永遠可以在楊文修這裡得到安慰。
楊文修非常疼愛她。疼愛的十里八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都知道,楊家的小孫女,是楊文修的寶貝,走到哪都要帶著,簡直是寸步不離。楊鑫跟她爺爺一樣,在村鄰們口中出名。她走在街上,別人問她:「你是哪家的孩子?」她不會說:「我是春狗的女兒。」或「我是羅紅英的女兒。」而是嗓子脆生生地,一口答:「我是楊文修的孫女。」
要是沒楊文修,她不知道得多可憐呢。
過年了,遠近親戚們,開始互相走動。
劉家河的大表爸,來家裡做客。大表爸今年二十歲,長得白白凈凈,圓圓臉,眉清目秀。他穿著牛仔褲,夾克衫和皮鞋,香噴噴地站在楊鑫家裡,拿著楊家的破鏡子,對著頭髮噴摩絲,做髮型咧!
楊鑫站在小表爸身邊,看他把雪白的摩絲噴了一頭,拿梳子梳的光溜溜加香噴噴。
嘖嘖。
大表爸從哪回來?
廣州!
大城市呢!
楊鑫對一切美好,新鮮的事物都感到好奇。他追著大表爸不放,好奇地看大表爸梳頭。
大表爸轉身,笑捏了捏她臉:「長這麼大咯!」
大表爸坐在院子里,跟春狗兄弟們聊天,一人點一隻煙,吞雲吐霧。
楊鑫蹭到大表爸懷裡:「表爸,抱我!抱我!」
大表爸抱她坐在膝蓋上,她專心致志地聽大人們說話。
親戚鄰居們閑聊,永遠只有一個話題:發財。
發財,是一個經久不衰,隨時會被人們掛在嘴上的話題。窮,凡是跟掙錢有關的事情,都能被持久的談論。春狗羅紅英,猴娃夫妻,都來聽大表爸念致富經。
這年頭怎麼發財?
大表爸說:「當然是打工啊!」
「你想想,玉米多少錢一斤?穀子多少錢一斤?一家最多兩三畝地,辛辛苦苦掙一年,連肚子都吃不飽。」
大表爸說:「呆在鄉下,掙不到錢的。要掙錢,只能去城裡。大城市裡有的是工廠、工地,專門招我們這種農民工,每個月工資幾百塊。你在家一年也掙不到幾百塊。城市和農村的差距太大啦。」
這個話,已經有很多外出打工回來的人說過了。
春狗說:「這我也曉得。但是兩個娃娃帶在身上,我們走不掉呀。走了娃娃沒人照管。我們尋思著,能不能在家裡做點啥生意。」
大表爸點上一隻煙:「生意嘛,你當我沒做過咯?不行的,做不起來。我們這種地方能做啥生意?做不了,賺不到錢的。」
春狗說:「城裡人能做生意,我們咋不能?」
大表爸說:「人家沿海城市,有國家政策扶持,有資本投資,連外國人都跑來建廠子。咱們這種地方有啥?人家那地方,連土地都是值錢的,光土地租出去都能賺錢,你這有啥?你這有山,山上有石頭。」
說的眾人又笑了。
大表爸說:「我們一個村的年輕人,全都出去了,沒幾個肯留著的,都知道城裡能掙錢。你們村的人咋還不開竅。」
羅紅英說:「建萍還沒回來呢。」
大表爸吃驚說:「還沒回來?」
春狗說:「可不是沒回來,都已經三年了。」
建萍是楊鑫二爺爺的女兒,算是同族的近親。
羅紅英說:「三年前就出去了,說是是江蘇打工,一去就沒了音信。」
大表爸說:「對了,二姨去公安局報案了沒有啊?」
羅紅英說:「年前去了。公安局的人說,可能是被拐賣了。說,這幾年拐賣的案子特別多,好多農村出去的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就被人販子騙了。賣到那窮地方,山溝里去。聽說那些地方男人娶不到老婆,就靠買女人。」
大表爸撓撓頭:「還有比我們這還窮的地方呢?」
眾人都逗笑了。
羅紅英說:「中國這麼大,窮的地方多的是。咱們這還不算頂窮。有的地方連電都沒有,連公路都不通呢。」
大表爸說:「那公安局的人有沒有幫找啊?」
「說立了案了,找不找得到是另一回事,讓別抱希望。說,被拐賣了基本是回不來了。」
春狗說:「我在想,建萍是不是在外頭找了男人,跟男人跑了哦。」
羅紅英說:「咋可能!建萍那麼孝順的女孩,她不會三年也不給她媽寫信的。」
眾人說:「可能真的是被拐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