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大山

  下了飯桌,楊文修把秀英叫到卧房裡,私底下跟秀英說:


  「你願意把你媽接過去,就接過去吧。」


  他說:「我也不指望你們孝順。自己一個人有錢,想咋過咋過,也不指望你兄弟。你媽性子懦弱,跟他們一塊過要吃虧,我跟她在一塊,也過不下去。你把她接去,她要是能過得好一點也是好事。」


  秀英只是抹眼淚。


  楊文修說:「你那邊家裡也有老有小,壓力也大。你把她接過去養,我一個月給你一百塊錢,當她的生活費。她要吃啥你給她買,要是生病了,你帶她看病。」


  她這父親惡劣了一輩子,沒想到老了,竟還能說出幾句人話。秀英擦淚說道:「算了,你的錢也不多,我也沒能在身邊孝敬你,咋能讓你拿錢。媽她花不了多少錢,我能負擔的。」


  楊文修說:「你有這心意就夠了,有空的時候多回來看看。你媽雖然不在,我還在,這也是你的家。你能負擔歸你能負擔,我該給她的贍養費是我該給的。」


  秀英又是哭。


  楊文修說:「這件事不要告訴你弟弟他們,他們知道了我給你拿錢又要鬧。我現在也沒有錢,你也知道我,這些年有幾個花幾個,也沒攢下錢。不過每月都發工資,不亂花,也出得起。來來回回的不方便,等過年的時候一起給你。」


  秀英道:「無所謂的,給不給都行,啥時候有了再說吧。」


  楊文修拍了板,兩個兒子便無話可說了。


  秀英把熊碧雲接過去了。


  女婿家確實條件要好一些,房子也大,伙食開的也比自家要好。親家母親家公見了她,笑眯眯的很關切,時常還叫她過去吃飯,拉著她聊家常。談到她的事,親家體貼寬慰說:「當在自己家一樣的,隨便住,住多久都行。」


  熊碧雲頭一次感受到了他人的關心。


  她很高興,秀英對她關懷倍至,女婿也不讓她幹活。遠離丈夫和兒子,她過得很舒適。


  半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她去屋后解手,忽然聽到女婿和親家母說話。女婿在茅房後面劈柴,親家母也在。她耳朵靈敏,一下子就捕捉到對話里隱隱約約在說她。


  她的心頓時提起來了。


  她站在牆跟前,悄悄聽,就聽到親家母說:


  「你老丈人說的每個月給她一百塊錢?到現在也沒見著影啊,怕是說的假話哦,他哪出得起那麼多錢。」


  女婿說:「老問這個做啥呀?人家就是住一住,一天三頓飯,又吃不了多少。咱們還能指望他拿錢嗎?」


  親家母說:「哎,這不對啊,他可是說了的,要拿錢的。外人都說你拿了他的錢,一個月可是一百塊。話說出來了,結果一分錢都沒有,還要背這個名頭。不拿就不拿,誰也不圖他的,可他別說這個話啊。鄰居們聽見了,還說我們占人家便宜,看上她的錢了呢。其實呢,明明我們吃虧。」


  女婿說:「他不是說了,要過年一起給,你總不能月月去別人家裡伸手要。」


  親家母說:「還等過年呢,我可聽見,他前兩天還在茶館里輸了三十多呢。得閑就出去打牌,回回輸,過年有錢給你才撞鬼了。你曉得你老丈人一個人工資有多少?」


  女婿說:「我哪曉得,人家又不跟我說。」


  親家母說:「她兒子都不養她,讓你一個女婿來養,哪有這種事,咱們家也不是多富裕的人家。不是我心眼兒不好,只是沒有這樣的道理。她兩個兒子呢。」


  女婿說:「兩個兒子有啥用,跟沒有一樣。」


  親家母只管不滿:「你說,她來了這麼久,飯沒讓她煮一口,水沒讓她燒一下,地都沒讓她掃過,跟老佛爺似的供著,你親娘老子還下地幹活呢。秀英也太不懂事了。」


  熊碧雲愧的滿臉通紅。


  她回到屋裡,關上門,悄悄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她不知道要咋跟秀英開口。


  秀英得知她要回去,急道:「到底咋了啊,住的好好的,說好了要一直住的,咋的突然說走就走。」


  她要回去,秀英勸。親家母那邊也聽見了,也跟著過來勸:「親家,咋突然說走啊,說好了就住這了!」


  親家母關心說:「哎,前幾天還好好的,你咋突然要走,是不是我們照顧的不周。」


  熊碧雲知道親家母並無惡意,換了誰家都一樣的,怪不得人。但她明白人家只是面上挽留。她羞得幾乎不敢抬頭看對方,只忙忙說:「沒沒,來的時候就說了,只是住幾天。家裡還有活計要忙呢,兒子下地,我要給他們放牛,還要給老大帶孩子,離不得人呢。等有空了再來耍。」


  親家母說:「那也再多住幾天,急啥子喲。」


  熊碧雲說:「不了,不了,家裡還等著呢。」


  秀英其實猜到熊碧云為啥突然要走了,只是也沒法說啥。她不能和公婆對著干,只能一直挽留母親。


  熊碧雲堅持要走,九頭牛都拉不住。


  親家母發話,說:「走也不急在這一天!今天先住下,這都五點了,回去都天黑了。明天趕逢集市,咱們一塊趕集去,見到你家裡人,你再跟他們一塊回去。」


  秀英點頭說:「這麼晚了,別走了。」


  熊碧雲訕訕的,才終於放下了她的包袱。


  晚上,秀英給她煮了一頓好飯。女婿剁了一隻臘豬後腿。秀英用豬腿燉豇豆乾,煮了一大鍋,又蒸了米飯,叫了兩位親家來一塊吃。最後的一頓,秀英幾乎沒咋吃,只是難過,眼睛都紅了的。


  晚飯後,熊碧雲仍在飯桌上,被親家拉著說話。親家有些愧疚,一直跟她說著好話。秀英坐在灶門口,一邊燒洗臉水,一邊掉眼淚。


  她丈夫杜銀祥過來,安慰說:「好啦,莫要哭啦。她要回去,咱們也沒有辦法,以後你常回家看看她。過一陣你再接她來耍嘛。」


  秀英擦了擦淚,沒理他,站起身出去了。


  晚上,她給熊碧雲收拾包袱。她給她做了幾件衣裳,還有鞋子,拿出來疊放好了,塞進包里:「早就做好了,本來說你來了,慢慢穿。你要走,我就給你拿出來了,你帶回去穿吧。」


  熊碧雲在旁邊訕訕道:「哎。」


  「我還給你打了條圍巾,冬天的時候戴著暖和。」


  熊碧雲說:「哎……」


  「這二十塊錢,我給你放在這件襯衣口袋裡,你想吃啥自己買。」


  熊碧雲看到秀英難過,心裡也說不出的難受。


  秀英把包給她放在椅子上:「那你早點睡吧,明天咱們去趕集。」


  熊碧雲說:「哎。」


  秀英說:「這被子你晚上蓋著冷不冷?」


  熊碧雲不安說:「不冷,這都夏天了,不冷。」


  秀英說:「那你早點睡,晚上要上茅房你叫我,我給你打手電筒。」


  熊碧雲說:「你去睡吧。」


  秀英才走了。


  秀英和丈夫商量了,明天讓銀祥去趕集,順便送媽回去。最近農忙,家裡抽不出那麼多人。說定了,第二天便早早起床做早飯。


  早飯剛端上桌呢,她小弟,猴娃就來了。


  猴娃一身的泥點子,膠鞋底上厚厚一層泥,灰頭土臉的,衣服也沒換,像是直接從地里過來的。秀英招呼他坐下吃飯,他火急火燎說:「不吃了,不吃了,我是來接媽回去了,一會還要去耕地,這幾天播玉米。」


  他跟熊碧雲說:「媽,你回去幫幫忙吧。這兩天實在忙的不行,牛在圈裡關了半個月了,都沒空牽出去吃草。鑫鑫也沒有人帶,嫂嫂天天背著她下地鋤草,太陽又曬,哭的不行,都要急出病了,家裡離不了你,你跟我回去吧。忙過這一陣再說。忙完了我就送你回這邊來。」


  秀英說:「你們要播幾天啊?」


  猴娃說:「三天吧,忙過了還要種蔬菜,栽辣椒苗,給稻子打農藥,今年還準備種一點花生。銀祥哥忙不,給我們幫一天忙吧。」


  秀英很無奈:「我們過幾天也要耕地了。不過他今天本來要送媽的,你們要是忙,就先幫你們。」


  猴娃說:「行,行,你們播玉米了我來幫你們。」


  猴娃,銀祥,跟熊碧雲,一塊回大楊村去了。


  一回去,就在家裡紮下了。


  說去秀英家住的事,也泡了湯。熊碧雲再次回到了她熟悉的生活。永遠做不完的家務,受不完的氣,看不完的臉色。


  兒子,丈夫。


  她也沒法再向秀英抱怨了,只能說好。好,過的好,別擔心。秀英知道她委屈,然而也只能看看她,幫不了啥忙。


  偶爾,秀英接她去住幾天,只是非常短暫。回到家裡,立刻又背上幾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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