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戶口

  楊文修正在院里洗臉,見到兒子媳婦做賊歸來,他冷著臉,將盆里的殘水潑在地上,拿起擱在地上的香皂盒、毛巾,轉身一聲不吭進屋去了。


  全村都知道春狗羅紅英偷樹被抓住了。


  楊文修是個知識分子,職業是教書育人的老師,在全村都是有面子的。兒子媳婦跑去做賊,他丟不起這個人。


  羅紅英坐在灶前,一邊燒水,一邊抹眼淚。


  她覺得自己很倒霉。


  咋啥倒霉事都讓她碰上了呢?


  嫁個啥丈夫,嫁到啥家庭,這事就不說了。婚姻的事,事先誰知道呢?結了婚才發現不和,木已成舟,也沒有法子了。可偷樹這個事,村裡又不光她偷,別人都偷,憑啥就抓她啊?她覺得很不公平,很不甘心。


  楊文修在外面冷嘲熱諷了:「自己不做違法的事,別人想給你穿小鞋,想抓你的把柄也抓不到。凡事都抱著僥倖心理,被抓到了倒霉了,就怪別人給你穿小鞋,自己咋不想想走個正道。」


  春狗站在蘋果樹底下默默抽煙,也不還嘴。過濾嘴的香煙,便宜,一塊八一盒,抽的煙屁股都焦了,只剩短短一個煙嘴,也捨不得扔,還要多吸幾口。不像那有錢人,一根煙還剩一截沒吸完,就往地上丟。不是做生意就是當官的。


  他一連吸了兩根煙,煙頭都燒著手了,才戀戀不捨地把煙頭扔了。


  回到廚房去,他順手拿起豎放在牆根的獵.槍,檢查火.葯、子彈和保險開關。羅紅英被他這動作嚇住了,顧不得流淚,連忙撲上來按住他手:「你幹啥呀!你瘋了!真要去殺人啊!」


  春狗說:「殺啥人,老子去打野雞。」


  羅紅英生氣說:「大早上的打啥野雞!這季節哪有野雞,又不是秋天!」


  春狗低頭說:「我隨便轉轉去。」


  羅紅英攔不住他,只見他扛著槍躥出門去了。


  鍋里洗臉水還沒燒熱,羅紅英擦了擦眼淚,往灶眼裡添柴。大女兒金盼穿著昨天的臟花布衣服,蹦蹦跳跳的來了,說:「媽,我吃過早飯了。」


  羅紅英不敢轉頭,怕被女兒看見:「在哪吃的。」


  金盼說:「在爺爺家吃的,吃的稀飯。」


  羅紅英說:「吃了就去耍吧。」


  金盼說:「妹妹還沒吃呢,一早上都在哭。」


  羅紅英說:「我一會去喂。」


  金盼說:「那我去耍了。」


  羅紅英看她身上衣服髒的很,該換了,此時也沒心情給她換。


  算了,再穿一天吧。


  洗臉水舀進盆里,她洗了臉,鍋里摻一瓢水,煮開了,米下鍋,才抽出空,去熊碧雲那。楊鑫已經哭的臉脖子通紅,羅紅英把她抱回廚房,坐在灶門口,一邊看火,一邊解開衣服扣子,給她餵奶。火光照的嬰兒臉紅撲撲的,羅紅英一邊喂女兒,一邊失聲痛哭。


  活著怎麼就這麼艱難呢。


  她自認為自己並不懶,從娘家做女兒起,便勤勤懇懇。


  她勤勤懇懇讀書,每天走兩小時山路去上學,放學走兩小時山路回家。許多孩子嫌累,都輟學了,可她沒有。全村只有她一個孩子肯吃苦,每天走在孤獨的求學路上。冬天大雪封山,夏天要干農活,再苦再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好強,想讀書,可惜家裡窮,最後還是輟學。


  結婚了,她想好好經營這個家。她每天起早貪黑的幹活,煮飯洗碗洗衣服,打掃屋子,照顧孩子。餵豬放牛,除草挖地,插秧割稻、撒麥割麥。春狗懶,她一個女人,把男人的活也包了,拾起犁頭學耕牛。她夠勤勞了,她拼了命了,可還是養不活孩子,喂不飽這一家四張嘴。


  吃得飽,孩子有屋子住,有書讀,就是這麼微小的願望都滿足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上輩子究竟欠了誰,今生要來受這種苦。


  勤勞能改變命運嗎?


  她一直相信那是可以的。許多窮人家的孩子,肯吃苦,把書讀出來,進了單位,分配了好工作,從此脫了農皮。她公公楊文修就是其中之一。也是窮苦中掙扎出來的,做教師,每個月有工資。她也聽過許多人讀了書以後,進了銀行,進了機關,進了單位,多麼讓人羨慕啊。


  然而跟許許多多農村家庭一樣,她連最起碼供孩子讀書的錢都湊不出。


  金盼跑到廚房來,叫:「媽媽!」


  看到媽媽埋著頭在哭,她愣了一下,轉身跑到熊碧雲屋裡,說:「婆婆,我媽媽在廚房哭呢。」


  熊碧雲嘆了口氣。


  金盼轉頭過去哄她媽。伸出小手,她一隻手拿著一小袋咬開的速食麵調料包,往手心倒了一點:「媽媽,你要不要吃調料,給你舔一點。」


  羅紅英看她小手黑乎乎的,忍著淚道:「拿走。」


  金盼說:「那我自己吃了。」低頭湊到手上,像小貓喝水那樣舔了幾口,舔乾淨,拿著調料包又跑了。


  羅紅英起身盛飯,就聽到屋後山上傳來「啪」一聲槍響。她連忙來到屋后,不一會兒,春狗就回來了,扛著槍,手裡提著一隻被打死的灰斑鳩,說:「晚上燒斑鳩肉,下酒。」


  羅紅英見他沒跑去殺人,才放下心:「要吃你自己去燒!誰有心情給你燒!」


  轉身又回廚房了。


  吃過早飯,春狗就在院子里,給那斑鳩拔毛。一隻斑鳩總共也沒二兩肉,但這是難得的美味,春狗就好這口。


  他心煩意亂,窩了一肚子火,除了吃,也想不到別的了。


  兩日後,羅永生讓人放出話來,讓春狗「必須要罰款」,說:「不交罰款,你女兒就別想上戶口了。」


  羅紅英急了。


  楊鑫出生已經四個多月了,還沒上戶口。先前一直說不急,孩子還小,不急讀書,農活忙,等空下來再去辦,這一下好了!

  她曉得上戶口是需要大隊開證明的,先前大女兒上戶口就是在羅永生那開的證明。她急忙抽了個時間,跑去轄地劍山鎮派出所,問上戶口的事情。派出所民警告訴她:

  「要你們村上開的證明才行。」


  羅紅英擔憂說:「村上證明行嗎?以前都是大隊開的證明啊。」


  民警說:「大隊開個證明,把村上的章也蓋上嘛。」


  羅紅英忙回到村上,又跑村委書記家,求村委書記給孩子開個證明,懇求說:「孩子要上戶口啊。」


  村委書記說:「這個要大隊開證明,你讓羅永生給你開嘛,這個我開不了。」


  羅紅英說:「他不肯給開啊,我跟他有過節,你就幫忙給開一下吧。」


  村委書記說:「我開了,沒有大隊的章,那也不行的啊。」


  他勸羅紅英:「你們老實把罰款交了,這就啥事兒都沒有。你想想,你孩子還要讀書呢,沒戶口咋讀書?是你那一千塊錢重要啊,還是孩子戶口重要啊?」


  羅紅英忍痛陪著笑,眼睛里已經泛起淚花:「可是家裡真沒錢啊。去年賣了一頭豬,得的錢全部拿來買今年的種子農藥化肥了,不種地一家就沒飯吃了。我要是有那個錢我能不交嗎?要是有錢起就去買木頭了,買不起啊,不然哪裡會去偷。」


  村委書記說:「你家今年不也養了一頭豬嘛。」


  羅紅英說:「明年也要買肥料啊。而且我家金盼明年就要進幼兒園了,孩子馬上就要讀書了,我得給她攢學費。」


  村委書記說:「你女兒晚讀一年書也沒啥嘛,你女兒幾歲了?」


  羅紅英陪著笑說:「四歲了,她爺爺說早點讀書,早點入學好,早讀書早慧。」


  村委書記說:「才四歲,急啥嘛,六歲也不晚。這麼早送去學校,她又學不懂。」


  羅紅英說:「你還是幫我開個證明吧,罰款的事以後再說行不行。」


  村委書記苦口婆心,將她一番勸說,總之就是證明不能開,讓她交罰款。羅紅英眼含熱淚懇求,只差沒有跪下了,然而對方無動於衷。求到最後,她抹著淚離開了村委書記家。


  回到家,她跟春狗吵了一架。


  「早說讓你去把孩子戶口上了,你非要拖著!天天在家裡閑著也不去辦!拖到現在好了,人家要你交一千塊錢,否則不給辦!你去弄一千塊錢吧!」


  結婚以來,她第一次這麼憤怒,發了瘋似的捶打春狗:「女兒的戶口上不了了,以後沒法讀書,你去給她想辦法!」


  春狗怒道:「老子去找他!」


  羅紅英哭道:「你就只知道打架,啥時候解決過問題?」


  春狗衝出門去了。


  羅紅英坐在床上哭了一陣,又去找楊文修,讓楊文修想辦法。


  楊文修冷漠說:「人家不給開證明,我有啥辦法。依我說,這個女兒莫養了,養了還要賠錢,咱們家哪拿得出這麼多錢,送人算了吧,生個兒子再養。」


  羅紅英大哭道:「早說不送,養到現在又說送,到底要咋樣!」


  楊文修說:「你養,那你去拿一千塊來交罰款。否則你就別給她上戶口,讓她當個黑戶吧。」


  羅紅英痛哭不止,悲痛的只要肝腸寸斷了。


  回到房中,她想著哪裡去弄一千塊錢,想來想去也沒有。


  金盼見爸爸媽媽吵架,爸爸又跑了,媽媽哭,幾乎要嚇到了,站在地上怯怯叫:「媽媽……」


  楊鑫躺在床上,伸胳膊伸腿,醞釀著要哭,羅紅英把她抱到懷裡,一邊抹淚一邊給她餵奶。


  女兒已經四個月了,比剛生下來時大了不少,眼睛睜開了。圓溜溜的大眼睛,漆黑的瞳仁,會認人了,吃奶的時候會轉來轉去盯著人看。紅皺皺的皮膚也變的白嫩嫩的,嘴裡剛冒了兩顆潔白的小門牙。


  扔了。


  咋能扔了。


  她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天天摟著抱著的,都養了這麼大了。


  這是她的孩子。她肚子里生出來的,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管要多少錢,她都不能把她扔了。她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那種痛苦,好像要把她精神撕裂。


  她不能再失去另一個了。


  可是她又該哪裡去弄一千塊錢。


  深夜,春狗垂頭喪氣,一聲不吭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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