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失足落水

  馥蘭院。


  「沈二小姐沒什麼大礙,只需靜養一段時日便好。老夫再另開幾幅安神的方子,讓沈二小姐每日按時飲一片便是。」


  鬍子花白的老大夫同沈大夫人仔細叮囑了幾句,便領了錢離去。


  沈大夫人鬆了口氣,坐到了蘭池的枕邊。已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的蘭池安靜坐在床沿,由著碧玉替她擦拭濕漉漉的烏髮。


  「怎生這樣不小心?那柳如嫣摔下去也就摔下去了,你怎麼也……」沈大夫人的語氣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還好世子爺救得及時,不然可真是讓娘擔心。」


  沈蘭池低垂了眼帘,道:「娘,並非是女兒不慎之故,而是那碧水湖邊今日格外滑腳所致。想來,是有人做了什麼手腳。再者,若非女兒這一腳落水,豈不是要替那心懷叵測之人背了『推人』的污名?」


  此言一出,沈大夫人眉心微蹙,面有深意。


  膽敢如此行事之人,除了膽大包天的沈家二房外,不做他想。


  繼而,她面容一凜,肅目道:「娘知道了。這二房真是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讓肖玉珠管了幾天賬,她便以為自己能翻了天去!這次你落了水,他們二房也別想討得好去。待壽辰過了,娘定要好好為你討個說法。」


  說話間,沈大夫人的語氣里滿是憤恨。


  蘭池知道,母親是真的動了怒。沈大夫人若是真的生氣了,那手段可是極雷厲的。這一次,只怕那二房是不能從母親身上討得好了。


  「蘭兒,你先好好歇著。陛下還在府中,且你祖父的壽辰也還要辦,娘先去照管一下席面。」沈大夫人憐愛地摸了摸蘭池半濕的發頂,道,「你且放心,不是你推的人,娘就絕不會讓旁人污衊了你,定要還你個清清白白的名聲。」


  「哎,娘,」蘭池扯住了沈大夫人的手,口中憐惜道,「你輕些手腳,桐姐姐生的那樣好看,我可不想看她太傷心了。」


  沈大夫人聞言,輕嘆了一口氣,一副拿她無法的樣子:「你先歇著罷。」沈大夫人道,「就屬你呀,心思最多變。」


  她剛要出門,丫鬟紅雀便從外頭進來,附過來輕聲說了些什麼。沈大夫人聽著,面色忽而一轉,沉了下來。


  「此話當真?」沈大夫人問。


  「絕不作假。」紅雀信誓旦旦。


  沈大夫人微露躊躇之態,轉身對蘭池道:「蘭兒,你與那阮家的小姐相處的可還好?」


  「自然是好的。怎麼?」蘭池歪頭,語氣微惑,「出了什麼事兒么?」


  「……沒,沒什麼。」沈大夫人語到喉間,又吞了回去,「娘看那阮家小姐不像個安分的,你少與她來往,免得惹禍上身。」


  說罷,沈大夫人便匆匆離去。


  待出了馥蘭院,沈大夫人綳不住臉了,立刻露出了一副寒霜似的面孔。方才紅雀來說,就在蘭池落水的這個當口兒,太子殿下卻與阮家小姐在游廊那兒拉拉扯扯的,一副私相授受的模樣,想來已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


  同是陸家男兒,陸麒陽二話不說便跳下水去救人,而陸兆業卻趁此時機與其他女子相會,孰高孰低,立見分明。


  沈大夫人心底有千萬煩心事,可礙著今日乃是老安國公的壽辰,又有陛下在府中,她不能在這種時候發作,只得老老實實憋著,再出門捧出個笑臉來作陪客。


  待回到了碧水湖旁,柳夫人已經橫眉豎目地等著了。


  「柳夫人,我家蘭兒心地純善,絕不可能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走到那湖旁,指著湖岸邊的一圈鵝卵石道,「此處要格外滑一些,柳夫人也看到了,便是蘭兒走近此處,也不小心滑落湖中。」


  「你說不是,便不是么?」柳夫人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柳夫人且慢。」人群中忽而走出一位年輕小姐,原來是吳家的千金,「柳三小姐落水前,沈二小姐還與我在這邊談衣裳料子與珠釵首飾。那之後,沈二小姐則待在沈夫人身旁,想來是沒空去推人的。」


  聞言,柳夫人的心底有了幾分動搖——既有人證,那怕是不能趁機磋磨沈蘭池了。


  「那也未必!」柳夫人仍是不肯放過,還想要發作一番。


  「柳夫人,請聽在下……」沈庭遠面有焦色,氣勢極弱地開了口。


  他一介文雅書生,本就不擅長與人爭論,在柳夫人面前便顯得落了下風。那柳夫人一句氣勢洶洶地「你且等著」,就讓沈庭遠囁嚅起來。


  好一會兒,沈庭遠才鼓足勇氣,又想開口。


  「我妹妹她剛才……」


  「安國公府的小輩插的什麼嘴?」柳夫人怒道,「我還不曾說完!」


  一句話,讓沈庭遠又把話吞了回去。


  他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讓人看了好不心急。一旁換了衣裳回來的的柳如嫣都覺得有些看不過眼,發話道:「罷了。沈蘭池落了水,比我還倒霉一些,就不要在此事上斤斤計較了。更何況,沈家的少爺救了我,不如將此事掀過吧。」


  柳如嫣的話,令沈庭遠鬆了口氣,他不由朝柳如嫣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只可惜,這位素有佳名的貴女目光筆直,一星半點兒的餘光都沒留給他,自然也不曾注意到沈庭遠感激的眸光。


  「那不行。」沈大夫人卻不肯將此事揭過,「不是蘭兒做的,便不是她做的,決不能讓人混淆了去。是誰說蘭池推的人?」


  沈庭竹推了推房裡的丫鬟,那叫翠鶯的丫頭便怯怯地走了出來,小聲道:「奴婢只是說,看見二小姐站在那頭,也不知是不是看錯了……」


  「那你可看見蘭兒推柳三小姐下水?」沈大夫人又問。


  「不、不曾……」翠鶯的聲音愈輕了。


  聞言,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


  「既沒看見,緣何張口亂答?險些壞了沈二小姐的名聲。」


  「保不準這是有人在背後指點……」


  聽到這話,柳夫人也回過味來,只覺得自己被人當了傻子。她頓時用嚴厲的眼色掃向肖氏,道:「我竟險些被一個丫鬟誆騙了去!既沒看見,那又亂搭什麼腔?!也不知道這丫鬟哪兒來的膽子胡說八道!」


  眼看著這火就要燒到二房來,一直在旁做壁上觀的肖氏坐不住了。她立刻做出怒火中燒的模樣來,怒斥道:「好一個翠鶯!明明沒看見蘭池推人,卻張口就胡說八道!我讓你在竹兒身旁服侍,未料到卻養野了你的心,竟敢陷害起主子來!」


  翠鶯聞言,立刻抽泣著跪了下來。


  肖氏說罷,轉向沈大夫人,做出懊惱模樣來,道:「嫂子,是玉珠管教不嚴,這才讓下人口出狂言,丟了安國公府的臉面,惹出這樁笑話來。今日我就把這賤婢逐出府去。」


  看著肖氏這副唱念俱佳的做戲樣子,沈大夫人冷笑了一聲,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今日是爹的壽辰,我們也不該鬧得太過。既是丫鬟的錯,那便留到明日再好好整治一番,可別敗壞了貴人的興緻。」


  沈大夫人口中那句「留到明日好好整治一番」咬得一字一句,讓肖氏的心陡然跳了起來。


  她這嫂子,莫不是又要做些什麼了?


  想到從前沈大夫人的手段,肖氏心跳如擂鼓。她在心底勸了自己幾句「出了事自有大老爺幫著」,這才緩過神來。


  ***

  馥蘭院里,沈蘭池散著半乾的頭髮,正聽碧玉說著外頭的事情。


  「聽少爺那邊的人說,太子殿下真的撞見了阮姑娘。兩人拉拉扯扯的,也不知做了些什麼……」碧玉小聲道,「小姐,這樣真的好么?」


  「有何不好?」沈蘭池不以為意。


  正在此時,她聽到一陣噼啪輕響,是小石子兒越過牆頭落到院里的聲音。她起了身,推開房門,朝院中走去。


  安國公府與鎮南王府毗鄰,馥蘭院恰好挨著鎮南王府的小園子。蘭池還小時,陸麒陽經常從牆對頭扔幾塊小石頭過來,以此借問她院中可有旁人。接著,他會翻過牆來,兩個小屁孩一道疊疊紙青蛙或者過個家家。


  要不是有陸麒陽陪著玩兒,只怕在被禁足院中的那些時間裡,她已經無聊得看破紅塵了。


  因為有陸麒陽陪著,蘭池也就不再求自己的兄長偷偷帶自己溜出門去玩耍了。為此,沈庭遠還落寞了好一陣子,直說「妹妹長大了」。


  此刻,蘭池望著那堵牆,只等著牆頭翻上來一個清朗俊秀的世子爺。


  只是這回,她等了好久,都不見陸麒陽熟手熟腳地翻過牆來。


  她看著那堵牆,記憶便不由回到了幼時——


  七歲那年,她落水了。將她救起來的人是陸麒陽。


  那時的陸麒陽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渾身冰冷冷、濕漉漉地背著她跑。一邊跑,他還一邊安慰她:「沒事兒,馬上就暖和了,馬上就暖和了。」


  話雖如此,可他自己也凍得打哆嗦。


  沈蘭池年歲尚幼,落了水又受了驚,在他背上就昏了過去。再醒轉時,已是一天一夜后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蘭池只看到母親在榻前哭腫了眼睛。


  隔了一天,隔壁的陸麒陽被鎮南王壓著親自來跪下請罪。可憐他一個半大孩子,臉上青青腫腫的,顯然是挨了好一頓打。也不知道他渾身有多少傷,跪下時疼的齜牙咧嘴,叫沈大夫人看了都有點心疼。


  雖面有憤憤色,陸麒陽卻跪著認了罪,說是自己一時貪玩,將蘭池推下水去,還望蘭池原諒。


  可蘭池知道,推她的人並非陸麒陽,而是沈桐映。


  她的大堂姐倒也不是壞心,只是不小心而為之。那時的沈桐映也不過是一個幼稚兒童,早被嚇傻了,只顧著藏起來好不讓人找著,哪會管是誰替她背了這罪?


  聽丫鬟說,鎮南王下手打得狠,要是陸麒陽說一句「不是」,鎮南王就再加一棍子,力道和從前在軍營里抽人一個勁頭,一點也不曾手下留情。打到後來,陸麒陽便乖乖認了,只說是自己推的,這才讓鎮南王放過了他,改叫他自己來請罪。


  這事兒便這樣過去了。


  年歲漸長,蘭池也問過他,為什麼他不在後來對旁人說清這件事?

  那時,少年陸麒陽躺在午後的草叢裡,翹著條腿,聲音懶洋洋地答道:「何必與女子過不去?我不過是受了頓打,過去也就過去了,懶得再提。」


  「白白挨一頓打也無所謂?」


  「小事罷了。」少年陸麒陽說,「你知道不是我推的,那就成了。其他人怎麼說,我管不著。」


  那時沈蘭池十三四歲,抱著膝蓋,心底有點惱,嘴上也有了幾分不客氣:「你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你,我在乎。你替那沈桐映頂了罪,我心裡生氣。你信不信我以後見著你,都要先罵你一句『傻子』?」


  「說的好像你現在見到我,就有好臉色似的!」少年陸麒陽答。


  沈蘭池的思緒從回憶中抽出,她望向面前這堵牆,見那人依舊沒出現在牆頭上,看來依舊是縮著膽子不敢來見她了。


  她挑了挑眉,輕聲對牆那頭道:「真是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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