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暫別
霍休消失了。
他們在青衣第一樓山腹里的一別,竟是成了最後一別,江湖第一首富的霍休就此銷聲匿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他在中原各處的產業依舊照常運轉,甚至蒸蒸日上,青衣一百零八樓除了青衣第一樓換了一批人以外,也都與過去無甚兩樣,只是隱藏的更深,更加神秘莫測了。
沒有人知道那天青衣第一樓的樓外發生了什麼。
也沒有人知道接手霍休產業的究竟是同一個勢力,還是不同的數個勢力。
當然,就目前為止,這一切都只是后話。
離那家酒鋪不遠的一處客棧里,葉秀珠與馬秀真正憂心忡忡的坐在石秀雲床邊,馬秀真心疼的用手帕擦拭著石秀雲額頭上的汗珠,低聲道:「石老四,你可一定要好起來。撐過去咱們就沒事了,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帶你一起去找孫老二……她也中了毒針,卻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沒有關係,我們親自去萬梅山莊要人,咱們峨眉四秀,少了一個都不行。」
葉秀珠聞言也紅了眼眶。
「師父不在了,我們……我們該如何向師門交代,咱們峨嵋派往後又該如何是好?」
馬秀真搖了搖頭。
「……橋到船頭自然直,咱們峨嵋派在江湖上立足已久,就算一時落魄……」她咬了咬唇,堅強道:「師父她老人家授予我們劍術,就是希望我們有朝一日能撐起峨嵋派,咱們……咱們以後可再也不能說女兒家的軟弱話了,咱們得挺直脊梁骨,不然幾十年之後,我們有什麼顏面去九泉之下見師父?」
房間里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哀泣,卻有兩個年輕的靈魂在悄悄蛻變。
人都是要長大的。
從這一天起,或許她們已不再是少女,她們已經開始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晴朗和上官雪兒在走廊里悄悄對視一眼,輕手輕腳的遠離了那間客房。
她們走到走廊上的樓梯處,晴朗沉默了許久,才低聲問了一句與方才聽到的對話不怎麼相干的事情,她問:「師叔怎麼還不回來?」
上官雪兒努努嘴,道:「放心吧,他們那麼厲害,一定會沒事的,倒是我姐姐,她睡了這麼久,怎麼還不見她醒過來。」
晴朗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道:「她當然醒不過來了,她被點了穴,只能等大家都回來了才能解開。」
上官雪兒低落道:「那,他們打算怎麼處置我姐姐?」
晴朗觀察著上官雪兒的臉色,輕輕的搖了搖頭。
上官雪兒嘆了口氣:「她總愛在外面瞎混,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可她畢竟是我姐姐,我現在連叔叔和丹鳳公主都沒有了,我真的就只剩下她一個親人了。」
晴朗也低落道:「我也只有我師叔了。」
「你爹娘呢?」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上官雪兒想了想,「那你想他們嗎?」
「沒怎麼想過……可能是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吧。」
上官雪兒噗嗤一聲笑了:「我也沒見過我爹娘,所以我總抱怨自己是個孤兒,也很羨慕有爹娘的孩子,但要說有多想念他們……那好像也沒有吧。」
她又問晴朗:「你既然有師叔,那你總該還有個師父吧!」
「有。」晴朗點了點頭:「我師父可厲害啦,她的離經易道練得特別好,谷里也沒有多少人能比她更厲害哩。師父和師叔還常常一起切磋,所以我從小就特別崇拜我師父……唉,不過現在我已經決定跟師叔學花間游啦。」
上官雪兒聽不懂什麼是花間游,什麼是離經易道,只覺得聽起來都蠻厲害的,於是暗暗記下這幾句話,打算以後再多了解了解,卻又聽晴朗道:「葉姐姐他們的師父去世了,她們……她們一定特別難過吧。」
上官雪兒翻了個白眼,嘟囔道:「還不是我那個倒霉姐姐乾的好事,唉,她真是活該天打雷劈。」
一個含著笑意的聲音忽然插入了她們的對話。
「所謂子不言父之過,小妖精,當妹妹的是不是也不該說姐姐的壞話?」
上官雪兒歡喜的跳了起來:「陸小鳳!」
來的人果然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不如快帶我去見見你那位活該天打雷劈的姐姐?」
上官雪兒爽快的一揮手,道:「跟我來!」
她噔噔噔的轉身跑向一個緊閉的客房,陸小鳳背著手,慢悠悠地跟在她後面,他的身後則還跟著花滿樓,顧閑,以及宮九。
顧閑則在晴朗面前停了下來:「石姑娘呢?」
晴朗乖巧道:「還是昏迷不醒,師叔,你要去看看她嗎?」
顧閑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晴朗卻皺著小臉,低聲道:「峨嵋派的兩個姐姐正在屋裡說話哩,你……要不還是晚點再進去?」
顧閑看著她,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石秀雲的毒已經無礙了,他想再給她診一次脈,也只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而已。畢竟做大夫的總是要為自己的病人負責的。
「也好。」
他提溜著晴朗,也往上官飛燕的房間走了進去,宮九慢慢悠悠地跟在他們後面,一副漫不經心老神在在的模樣。
顧閑走進客房時,正聽見上官雪兒哭道:「陸小鳳,你能不能解開我姐姐的穴道,我……我要跟姐姐說幾句話。」
花滿樓低聲道:「就解開她吧。」
陸小鳳嘆了口氣:「也罷,反正她也跑不到哪裡去了。」
他在上官飛燕身上連點了兩處地方,上官飛燕立刻就睜開了眼睛,她看著上官雪兒,瞬間哭紅了雙眼:「雪兒——」
「姐!」
她們互相擁抱在一起,緊緊相擁,像是兩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小獸,令人潸然淚下,在場的幾個男人或移開目光,或根本就沒有看向她們,可就在下一刻,上官雪兒忽然尖叫了一聲——
「啊!!」
上官飛燕狠狠的掐住了上官雪兒的脖子,惡狠狠沖陸小鳳道:「放我走!不然我就殺了她!」
她的臉上已染上了幾分瘋狂。
她用一種仇恨的眼光瞪著屋裡的幾個男人,美麗的容顏也變得猙獰可怖——當一個人露出這種表情時,不用懷疑,她什麼都做的出來。
上官雪兒哀泣道:「姐——姐——!」
上官飛燕呵斥道:「你給我閉嘴!」
陸小鳳無奈道:「上官姑娘,她可是你親妹妹。」
上官飛燕冷冷道:「是親妹妹又如何?若你們不放我走,我們姐妹大不了就都死在這裡,也算黃泉路上有個伴!我告訴你們,今天雪兒要是死了,她的命,就要算在你和花滿樓頭上!」
她的聲音徒然尖銳,刺的花滿樓忍不住皺了皺眉,神色更加黯然。陸小鳳果然閉上了嘴,他盯著上官飛燕看了半晌,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後退了一步。
上官飛燕便挾持著上官雪兒,飛出了客棧的窗子。
沒有人阻攔她。
她這一生輕功都沒有這樣快過,她全力奔跑,跑的遠遠的,她懷裡的上官雪兒早就停止了哭泣,目光平靜地注視著腳下飛掠過去的屋檐。
終於,待飛到一處無人之地時,上官飛燕終於停了下來。
她在髒兮兮的巷子里跪下來,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妹妹:「雪兒,你回去。回去找花滿樓,他、他是個好人,哪怕我欺騙利用他,他也一定會為你安排以後的生活。」
上官雪兒嘆了口氣,「我知道。我會回去找他,他家裡那麼有錢,人又那麼容易心軟——孤兒多可憐啊,還被自己的姐姐當做人質威脅過,他一定會可憐我,妥善安置我的,人善被人欺,他活該被騙。」
她用力抓住上官飛燕的手,問她:「可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上官飛燕緩緩搖了搖頭。
「你就當我死了吧。」
她欲言又止數次,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最後一次用力擁抱了上官雪兒,再起身時,臉上已經冰冷一片。
她毫無留戀的轉過身,大步離開了,好似再也不會回過頭來瞧別人一眼。上官雪兒看著她決絕的背影,也慢慢地轉過身,向著客棧的方向走了過去。
她知道,他們姐妹或許再無相見之日了。
但是這樣就很好。
人活著,總比死了的強。一個人活在世上,就總該想辦法讓自己過的好一些,而不是為親人、為戀人、為別人束手束腳,一輩子為他人做盡嫁衣,自己卻過的比誰都可憐。
那是傻子才會去做的事情。
上官飛燕沒有做錯,她自己也沒有做錯。
客棧里,大約寂靜了那麼半盞茶的時間。
陸小鳳忽然笑了:「我明白了,我果然是個傻子。」
花滿樓也勉強笑道:「她裝哭總是裝的特別像,是不是?」
「她的哭聲雖然是裝的,但上官飛燕的話卻不是假的。她篤定我們一定會放她走,因為我們若不放她走,她是一定能對上官雪兒狠下殺手的。」
花滿樓也嘆了口氣:「我只希望她以後不要再做壞事了。」
陸小鳳幽幽道:「學壞容易學好難,難,難啊。」
顧閑無聲的笑了笑:「她們願打,你們願挨,也怨不得人家把你們當傻瓜糊弄。」
他無奈的搖了搖頭,牽著晴朗走出了客房,卻也沒去看石秀雲,反而停在了廊中。
晴朗聽的懵懵懂懂,看起來卻也有點難過,顧閑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溫聲開解道:「人各有各的活法,這是她們的活法,你不必太介懷,但也萬萬不要學了她們去。」
晴朗仰起頭,眼巴巴的看向顧閑。
顧閑低聲道:「你師父希望你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我們如今雖然已經分離,或許再也沒有相聚的一天,但我希望你這一生都不要讓她感到失望。」
晴朗的眼圈也紅了:「我會一輩子做一個好人,就算不為我自己,也要為了師父做一個好人。」
這最後一句就是個賭氣話了。
顧閑笑了。
他摸著師侄的頭頂,輕聲嘆道:「我亦是。」
叮囑完了不省心的小丫頭,顧閑這才轉過身,看向若有所思的盯著他們的宮九,溫聲詢問:「九公子,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宮九把玩著手中的摺扇,隨意道:「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恐怕會很忙,不能常去叨擾顧先生了。」
顧閑客氣道:「是么,那麼就此別過了。我會帶著晴朗回江南,以後九公子若再來做客,半閑居一定掃榻以待。」
宮九終於笑了起來。
他懶洋洋道:「當然,顧先生這樣有趣的人,若只見了幾面就不見了,豈不是可惜得很?就此別過,先生……」
他湊近顧閑耳邊,壓低了嗓音道:「珍重。」
顧閑微微一笑,也真摯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