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大宴群臣
上元節當日,劉氏按品大妝,宋如錦也穿戴得漂漂亮亮。宮中說宴席酉時開始,但他們不能卡在酉時才到,所以申時剛過便踏上馬車去了皇城。
眾人分席而坐,大臣們同眾皇子王公坐在大殿的左邊,諸位夫人小姐同嬪妃公主坐在右邊。中間雖隔了十二扇山水圖屏風,但彼此都能聽見對面的聲音。
劉氏見到宋如慧,眼睛便是一濕。
宋如慧綰著五鳳朝陽珠釵,抬起頭的時候,赤金鳳嘴銜著的珍珠就微微晃動起來。「母親,妹妹。」
她的眉眼間是和閨中一脈的安寧從容。
劉氏便放心了不少,握著她的手細細地問:「殿下待你可好?」
宋如慧怔了一下,點了點頭,招呼宋如錦近前,「妹妹快過來,就坐我身邊吧。」
宋如錦便挨著宋如慧坐下,親昵地在她胳膊上蹭了蹭,「月月能接到姐姐的賞賜,卻連姐姐的面都見不得。」
宋如慧輕輕笑起來,幫宋如錦把鬢邊的碎發收到耳後,「這不就見著了?這些日子過得如何?可有好好練字溫書?」
宋如錦立馬坐直身子,佯裝氣惱,「好不容易見姐姐一面,姐姐盡說這些沒趣兒的東西。」
宋如慧便攬住她的肩膀搖了搖,溫聲軟語地哄道:「好好好,姐姐不說了。」
此刻時辰尚早,大殿內也沒有多少人,太子妃和幼妹的音量雖不大,旁人倒也能一字一句聽得清晰。諸位婦人們含笑看著她們,姊妹倆一個端華,一個嬌憨,便是只聽她們閑話家常,也覺得賞心悅目。
徐牧之今日也來了,隱隱聽見宋如錦的笑聲,就忍不住挪到屏風面前,裝作欣賞屏風上的畫作,悄悄透過屏風的檀木鏤空雕花看對面的一舉一動。
宋如錦今天穿了件桃紅色刻絲短襖,顯眼得很。徐牧之一下子就找到了。見宋如錦一邊和太子妃說話一邊吃吃地笑,不覺跟著傻笑起來。
這時,榮國公長子——他的大表兄走過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奇道:「你看著屏風呆笑幹什麼?怪滲人的。」
徐牧之便著意收斂了一下表情,一臉正色道:「你瞧瞧,這屏風上的山水是不是多彩繽紛、意趣盎然?」
榮國公長子瞥了一眼只有黑白兩色的水墨山水畫,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徐牧之,扭頭走了。
沒過多久,便聞得滿殿的珠翠攢動、笑語如珠,原是昌平公主前呼後擁地進來了。她看了一眼在場的內外命婦們,目光掃到宋如錦,便徑直走了過來,左瞧右看了半晌,道:「小半年沒見了,宋二妹妹出落得愈發好看了。」
徐牧之聽見昌平公主的聲音,如臨大敵,目光緊緊追了過去。只見宋如錦恭順地站起身行禮,昌平公主把手上的暖爐交給身後的侍女,親自把宋如錦扶了起來。
「妹妹今天來了就別走了,去我府里住一晚上,天氣冷,來回奔波多辛苦呀。」昌平公主一邊說,一邊揀著宋如慧面前的點心吃。
昌平公主府就挨著皇城,來回一趟也就兩刻鐘的事。
徐牧之恨不得坐到對面去。這個昌平公主,肯定又在打什麼歪主意!他可聽說六皇子已經回宮了,這個公主肯定又想騙錦妹妹當她弟媳!
宋如慧柔聲道:「這不合規矩吧……」
徐牧之在心裡默默地跟著點頭。
可嘆昌平公主一向是沒有規矩的,聞言就笑了起來,「規矩還不都是人定的?我說可以就可以。」
劉氏深知這位公主是什麼風評,也不敢讓女兒和她常來常往,想了想還是出言攔了下來,「公主好意,臣婦心領了。只是今日十五,家中老夫人還等著錦姐兒回去吃元宵呢。」
昌平公主性子隨和,見人家母親姐姐都不答應,也不強求,施施然地走了。
徐牧之總算鬆了口氣。
到了酉時,宴席就正式開始了,徐牧之不再看屏風,回到了座位。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聽著對面的動靜。
大約等了一盞茶,帝后才姍姍來遲,一齊坐在了上首。聖上指了指屏風,道:「這東西看著笨重,撤了吧。今日君臣同聚,不講這些俗禮舊規矩。」
本朝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拘謹,所以並沒有人提出異議,當然也沒有人敢提——聖上病體初愈,誰會在這時候給他不痛快?
一排宮侍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屏風搬走了,大殿一下子開闊了不少。
徐牧之一眼看到了對面的宋如錦,感激涕零,在心中默念了好幾遍「吾皇萬歲」。
這時,殿外行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朝首座二人見過禮,隨後就默默走到了一處僻靜的位置坐下。
眾人的目光便有意無意地落在他身上。
此人便是在太子監國后自請前往京郊南華寺「參悟佛法」、近日又被聖上召回的六皇子梁安。
聖上和顏道:「這一年大夏風調雨順,多虧了安兒在外為國祈福。安兒,以後就別往外跑了,好好在宮裡住下吧。」
兩句話,一字未提梁安先前請旨出家修行的事,還把大夏這一年的安泰算作了他的功勞。
在場一眾臣子都忍不住琢磨其中意味。也不知這話只是聖上隨口一說,還是另有深意。
梁安端著茶盞站起來,初初長成的少年,身姿挺拔,帶著禮佛后特有的沉穩雅緻,立在那裡,就如同芝蘭瓊樹、朗月滿枝。他拱手行禮道:「大夏風調雨順,全賴父皇和太子殿下精心治理,兒臣不敢居功。可惜兒臣如今是方外之人,只能以茶代酒,敬父皇一杯。」
清澈疏朗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大殿。
眾人的心思又複雜起來。六皇子這般光風霽月,若是真心實意的便也罷了,若只是一時的偽裝……
聖上神色未變,不置可否,只是笑著舉起酒杯,隔空和梁安示意,痛快飲了下去。
皇后柔聲勸道:「陛下,您大病初癒,還是少用一些酒為好。」
「無妨。」聖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見皇后一臉擔憂,就溫和笑起來,「這酒不醉人,淺酌無礙。」
——今上一向是喜愛皇后的。六皇子就是皇后唯一的兒子。群臣看在眼裡,思緒再度飄飛。
「姐姐,我覺著悶,想出去透透氣。」宋如錦湊到宋如慧的耳邊,低聲道。
殿內燒了地龍,確實有些烘人。宋如慧喚來一旁的侍女,「紉秋,帶二姑娘出去走走。」
徐牧之瞧見宋如錦起身走了,立馬神思不屬,不消片刻,也找借口走了出去。
這時節雖不似臘月那般冷了,但北風吹過來的時候,也是刮臉般的凜冽。紉秋擔心宋如錦吹病了,特意帶她去了覆著帷幔的抄手游廊,兩排宮燈高高掛著,帷幔下面兩角扎在柱子上,風一吹,就鼓鼓地飄起來。
紉秋問道:「二姑娘可要用些點心?」
宋如錦點了點頭。紉秋便道:「那姑娘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宋如錦仰起頭看宮燈上精心繪著的美人圖。燭火的光芒籠在她身上,把她整個人都襯得溫暖起來。
提前離席的梁安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他頓了頓腳步,神色有些幽遠。
其實,他是見過宋如錦的。
永平十二年的三月,父皇病篤。太子監國,對他多有忌憚。
他雖年少,但生得早慧,又自幼長在宮廷,所以一向對政事頗為敏感。他深知,與其杵在太子面前礙他的眼,等他繼位后拚命打壓,倒不如主動避世,將來太子看他乖覺,說不定會放他們母子姐弟一條生路。
所以他自行請旨,假借為國祈福之名,前往京郊南華寺參悟佛法。
山寺清靜,卻也清冷。三月春暖花開的時節,山中還透著涼意。早起走出禪院,寒氣都能沁到骨子裡。山上又多雨,雨水順著山石淌下來,還會夾雜著衰敗的落葉,觸目蕭然。
寺廟眾人只當他是赴京趕考的書生,一無親朋故舊之所暫居,二無銀兩錢財入住旅店。他也未嘗道明身份,自尋了一間老舊的禪房住下,只與破床碎幾、缺硯病琴為伴。
除了幫他洒掃做飯的小廝,便再沒有人搭理他。
所幸禪房有四格漏窗,窗外正對著一棵桐花樹。到了清明前後,滿樹的桐花悄無聲息地開了,盈盈綴在枝頭,平添了一抹亮色。
一日,他早起透著窗欞朝外望去,瞧見一個少女立在樹下,正踮腳伸手,攀著花枝。山風輕拂而過,桐花洋洋洒洒吹落了不少,粘上了她烏黑如雲的長發、嬌美柔和的側臉、芙蓉色的綉面斗篷。
他就愣了一下神。
少女不期然地轉過頭來,粲然一笑,映著身後飛舞的桐花,整個世界彷彿都變得鮮活生動起來。
「咚——」山寺的鐘磬恰在此時敲響,回蕩在山巒間,久久不絕。
此後的每一天,梁安都恍惚覺得那樹下站了一個人。
蕭瑟凄涼的景色看久了,總是格外貪戀一些美好明亮的東西。
眼前仰首看燈的貴女漸漸和當日桐花樹下的身影交疊起來,梁安上前兩步,清冷的聲音里蘊了淡淡的笑意,「女公子可是迷路了?」